有以情致勝者,如岑嘉州‘庭樹不知人去盡,春來還發舊時花’。崔魯詩‘明月自來還自去,更無人倚玉蘭幹’。許渾詩‘樓台深鎖無人到,落盡東風第一花’是也。有以情趣勝者,如孟詩‘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白詩‘不解藏蹤跡,浮萍一道開’。劉詩‘行到庭前數花朵,蜻蜓飛上玉搔頭’。張南史‘已被秋風教憶膾,更聞寒雨助飛觴’是也。有以含蓄勝者,如王建‘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在誰家’。溫庭筠‘雁聲遠過瀟湘去,十二樓中月自明’是也。有以托意勝者,如杜詩‘龍武新車深駐輦,芙蓉別殿謾焚香;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是也。有以喻意勝者,如柳詩‘驚風亂沾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牆’是也。有以秀麗勝者,如杜牧‘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是也。至有以刻畫勝者,如許棠洞庭湖詩‘四顧疑無地,中流忽有山,鳥飛應畏墮,帆遠卻如閑’等句,語雖工,格斯下矣。”
李生曰:“今人為詩,多尚刻畫。如詠美人則曰‘薄施朱粉妝偏媚,倒插花枝態更濃’。綴翠描紅,去風雅何啻霄壤。即以體製而論,晉魏梁隋之會,樸陋近古,未具大觀。至盛唐富麗渾雄,大體美備。即其玉台槁砧諸體,尚覺近於古裁。若今聯珠體、回環體、疊字體、集古體、挾字體,種種惡套,均屬纖巧之流。遠失風騷之旨,不可學也。”映雪曰:“刻則傷神,巧則傷雅。均為詩家最忌。至又全以虛字播弄者,愈覺不成詩體矣。”李生曰:“杜詩之所以獨擅今古者,以其本愛國憂民,一點血性結撰而成。脫胎風雅,極得詩人之體。非徒以清麗工巧見長也。”映雪曰:“李謫仙、王少伯二子孰勝?”生曰:“李詩神於寫景,王詩善於言情,各不相下。惟杜公則兼其所長。”碧蓮旁問曰:“吾聞崔司勳黃鶴樓詩,奇絕千古。而今人不推崔司勳,獨推杜工部何也?”生答曰:“彼不過數語之奇,何如杜工部博大昌明為加盛也。”
時彼此酣談暢語,不覺月輪西墜,風露交侵。梅映雪曰:“今夜接君清談,如立春風,神氣俱爽。爭奈羅衣單薄,不耐秋氣迫人。”乃攀花旁柳,徐徐而起。臨行顧謂生曰:“君奇士也,願訂神交。今後遇月明花放之時,人靜更闌之際。不妨至此,相聚一會。但須謹慎為妙,勿貽疑議交加,以玷吾輩圭璋也。”生諾而退。回至迎月堂,暗想:“梅映雪才色雙奇,足滿素願。爭奈其嚴氣正性,辭色端莊,不可以言語挑也。”是夜展轉伏枕,寢不成眠。乃起剔燈兀坐,製豔體一半兒曲,以誌喜。
西園秋半月輪高,寂寞飛霜侵短裯,修竹蕭疏風亂號,樂陶陶,一半兒花林,一半兒草。
佳人倚月夜吹簫,纖手輕排冰玉條,嘹亮清腔雲外飄,最妍嬌,一半兒低談,一半兒笑。
香肩強倚木蘭花,二八輕盈年破瓜,半點朱唇開玉芽,好容華,一半兒風流,一半兒雅。
閑閑細說海棠秋,瞥見檀郎低了頭,亂把花鞋重複兜,去還留,一半兒驚忙,一半兒走。
星眸回轉意瞿瞿,潛入花叢輕斂裾,問到殷勤情有餘,費躊躇,一半兒含羞,一半兒語。
三生石上立徨,相對依依嬌欲藏,謾度鶯聲低問郎,道端詳,一半兒從情,一半兒強。
櫻桃紅破話綢繆,強把薄葵微掩羞,怯得幾回香汗流,忒溫柔,一半兒相親,一半兒醜。
傳情措意笑咳咳,搖動鬟邊金鳳釵,粉頸纖腰垂複抬,暫相陪,一半兒嫌疑,一半兒愛。
偷斜媚眼轉秋波,細語低聲情更多,幾度佯言歸去嗬,妙如何?一半兒踟躕,一半兒坐。
攀花傍柳起安舒,指盼阿鬟尋舊途,密約叮嚀忙複徐,意何如?一半兒回頭,一半兒去。
自後生與映雪,每一月間,或三次、或兩次,清夜聚首。然都是談論古今,未嚐涉一淫詞。及至明年初春,啼鳥催人,名花笑客。李生春心如醉,重訪梅映雪於萬香園。問柳尋花,等得不見。遂潛至映雪牆外,則小門堅閉。繡闥重遮,乘隙而窺。而裏麵簾幕輕垂,闃無影響。惟一杏花,隔窗豔發而已。生悵甚,乃題一絕,投於碧紗窗前,怏怏而出。過金鯉池,偶見一樹紅梅,映水而發。其樹皮削處,隱刺有小字數行。李生細細讀之,乃一詠梅詞也。其詞曰:
一樹寒梅繡閣東,停停瘦骨獨成叢。幽香冷豔,清水映嬌容。 深地不知春去早,暗教和露泣殘紅。徘徊素影,無語怨東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