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婉貞走到浴房,脫下濕衣,低頭一看,隻見渾身青腫,且有幾處皮破血流的地方,不免自己暗暗傷心。洗拭時,更是痛切骨髓。自念:“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今日自己以保全名節之故,受此塗毒,陷於不孝,真是無可奈何。”洗罷,便穿衣出來,向妙悟拜謝。又央翠姑取了一盆水,將頭發解開,櫛沐了一遍,天色已經大明。妙悟叫翠姑備了兩盤素點心,請婉貞吃。此時妙悟早課已完,也來相陪。便說道:“不敢動問,女菩薩因何被難至此?我看女菩薩舉動手足,都像不甚靈活,臉上也有兩處青紫浮腫,敢是遇了強暴。因何能夤夜至此?”婉貞垂淚道:“生命不長,致多顛沛。師傅垂問,非一言所能盡,且待我一一述來。
”於是把如何往省城,如何被拐,如何被賣落娼寮,如何受磨折,如何投繯不死,如何用權術騙出,攔輿告狀,蒼梧縣如何超豁,囑令同鄉廖春亭帶回家鄉,如何覆船被救,式鍾如何強迫為妾,如何打死,一一訴說。內中隻把叔父仲晦行為瞞起,隻說是船家拐騙。妙悟聽說一句,便念一聲“阿彌陀佛!罪過罪過。”婉貞一麵說時,也不住的淚如雨下。妙悟聽畢,說道:“女菩薩守身如玉,令人可敬。隻是佛家最忌說誑。女菩薩身陷虎穴,尚能設法逃出陷阱,機警可知,何以由省城直到梧州,竟任從舟人上駛,豈有不犯疑心之理?”婉貞聽說,默然半晌,道:“那時本有一位親戚同在舟上,所以未曾疑及。”妙悟驚道:“如此說,令親也一同被拐了?”婉貞囁嚅道:“這卻未曾。”妙悟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孽障迷真,變生骨肉,阿鼻地獄正為此人而設。女菩薩捐除冤債,代為隱諱,正為此人添重罪過也。”婉貞暗想:“此人之名,不愧稱為妙悟。”
已經被他喝破,也就不再設詞,因問道:“方才老師傅說出家已經六十五年,想已深通佛法,像弟子這等愚昧,不知可求剃度否?”妙悟道:“善哉,善哉。女菩薩是福澤中人,何得生此妄念?”婉貞道:“弟子並非妄念。實因經過諸般苦惱,諸般磨折,不如皈依佛法,自求懺悔。再淺而言之,弟子自念愚昧,斷不易能參佛乘,不過要借一片蒲團,作個避世所在罷了。”妙悟道:“要參悟佛典,並不在乎出家,至於避世之說,更非女菩薩所宜言。不要看了老衲的樣,須知老衲當年出家,是出於萬不得已的。老衲在俗時,也是名門之女,十五歲上便許了親事,先夫比我長了四歲。先父因看見他肯用功上進,所以訂定了。不料過得一年,先夫以用功過度,病瘵身故。那時老衲便要奔喪守節,先父因為夫族那邊弟兄眾多,恐怕我被人欺負,一時未允。
是我截發為誓,先父不得已,將我應有妝奩之資,蓋了這座茅庵,題了庵名為“貞德庵”,老衲便出家在此。又請命於翁姑,將先夫移葬在貞德庵旁。老衲朝夕念佛,代他懺悔,至今已到了六十五個年頭。若女菩薩方在青年,前程不可限量,豈可生此妄念。”婉貞聽了妙悟一席話,不覺嗚咽起來。他想起昨夜死在棺內時,明明覺得自己一魂不泯,回到家園,見老父,見翁姑,雖然父親翁姑都不理我,想來魂靈是無形之物,生人不能見我,所以我雖見他、叫他,他卻並不知道,並不是不理我。至於後來,忽然看見耕伯,那般溫存、體貼,明明與我交談,這豈不是兩魂相遇。他的魂能與我的魂相遇,想來已是凶多吉少的了。
雖然我不難學妙悟這般苦守,但是妙悟能把丈夫骸骨移在庵旁,相守至六十五年之久,將來示寂,還有同穴之望,我的陳郎倘在外遭了不測,卻叫我怎生為情也。”想到這裏,所以不覺嗚咽起來。妙悟此時,卻盤膝瞑目,合十入定。良久,婉貞嗚咽定了,妙悟此時,卻盤膝瞑目,合十入定。良久,婉貞嗚咽定了,妙悟道:“女菩薩情種哉,一定有難言之隱。然而老衲是出家之人,並且癡長了數十年,何妨略示一二。”婉貞心中暗想:“這妙悟處處能窺見我的隱衷,一定是個智慧之人,我何妨捐除了兒女情態,把陳郎走失之事告訴了他,或者他能料出吉凶來,也未可知。”想罷,便把這件事,告訴了一遍。妙悟道:“少年人,心性不定,誤聽人言,留戀他鄉,終有歸來之日,女菩薩何必憂慮。”婉貞道:“這是老師傅慰我之言罷了。”妙悟道:“不瞞女菩薩說,老衲初出家時,本名妙靜,近十年來參透禪機,學我佛以慧眼觀眾生之法,料事百不失一,所以改名妙悟。我且說四句偈言。女菩薩聽來,包管日後有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