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娘道:“今日相公榮封忽降,進爵為伯,三公九錫,指日可待。自當加額奉賀才是,反說此掃興言語,逢君之怒,勢所必然。但奴家每見變幻無常,滄桑瞬息。季倫金穀,鞠為茂草;吳宮春樹,夥作寒煙。當富貴時,歌姬逐隊,舞女成行。在家則珠履之客滿堂,入朝則節铖之車塞路。前呼後擁,一箸萬錢。及至一朝失勢,那些趨炎附勢的,又傍別處門牆。那些獻諛承旨的,又向誰家奔走。那些追歡買笑、倚翠偎紅的,不為勢豪所占,必為權要所奪。相公你目下迷戀榮華,道是此等境界,可以常恃。隻怕鍾鳴漏盡,連你我不能相顧。此身尚且不保,何況歌姬侍妾、官位、家室哉。”翌王當時,陪個小心,指望杏娘改口,說些興頭的話。如今聽了這番言語,更加講得利害,酒兒越衝起來,心裏越加不快。便拍案道:“夫人,不吉利話也講得夠了。
有此名花,有此良夜,且圖個目前快樂罷。”杏娘微笑道:“據相公看來,以為目前盡可快樂。據奴家看來,目前多是煩惱。”那時,巧姑輩見兩個閑爭不已,隻得各斟了酒,又送過來,翌王一飲而盡。又拍案道:“目前煩惱,是夫人尋出來的。若論下官,有何不快樂?”杏娘又微微笑一笑道:“可惜,相公聰明蓋世,懵懂一時。奴家適才苦口之言,正為快樂地耳。”翌王冷笑道:“酒也不許人開懷吃一杯,隻管絮絮叨叨,還要說甚麼快樂地、快樂天。”杏娘笑道:“相公你在家尚無納言的度量,動不動怒發如雷。朝廷之上,不是你使性的去處。此等作為,眼見得奴家所言禍患,可以翹足而待。
還不想及早回頭,尋個安身立命所在,直等到一跌難挽。”佛奴從旁勸道:“小姐改日再講罷,省得老爺隻管著惱。”那知翌王多吃了幾杯悶酒,早已鼻息轟雷,爛醉的倒在交椅上睡去了。巧姑和翌娥輩說道:“夫人,老爺已睡熟,夜已深了,風露之下,不當穩便,扶進去安置罷。”杏娘道:“且慢著,你們不可扶他進去。就扶他睡在牡丹台邊草地上,把一塊土塊,與他做了枕頭,不許一人相伴。我和你們,收拾了杯盤進房去罷。”佛奴、巧姑輩,俱不解其意。隻道夫人性格蹊蹺,一言不合,便使這般狠心。卻又見杏娘麵上,並無怒容,心中再四疑惑。但是夫人之命,焉敢不從,好歹隻得依著做去。杏娘又喚取紙筆過來,寫下一首小詞,把石頭壓在翌王身邊,自己竟同巧姑輩,把門閂好,回至房內。
卻說湛翌王,睡在地上,直到四更時分,酒醒轉來。隻道是此身還在悲翠衾中,象牙床上,珊瑚枕畔,睡鴨香邊。不想放開眼來,冷露一身,月光滿地,到吃了一嚇。又疑是夢裏,仔細看去,早見身底下亂茸茸一片青草,頭頸邊冷冰冰半塊硬泥,連喚夫人幾聲,靜悄悄並不答應。再喚巧姑、佛奴、翠娥、芳姿、春媚、蟾憐一個個音信杳然。忽地直跳起來道:“莫不是我死了?”四顧園林,又依然牡丹台、芍藥欄,明明原是衙署。“莫不是酒醉了,仔麼筵席俱撤,燈火俱無,夫人姬妾輩,竟不扶我進房,反拋我在亂草地上,好生奇怪?”正在驚疑不定之際,隻見石邊壓著半張字紙。拿起來,向月光中看著,念道:
嬌娥盡散,綺筵忽撤。問歌舞排場安在?衰草殘花土一堆,這便是富貴收成境界。憐伊迷戀,怪伊顛倒,道紫綬金魚足快。伍子浮屍,文種亡,隻有五湖上,煙霞無礙。
翌王念完,跌足大笑道:“賢哉夫人,賢哉夫人。你睡我在草地上,又做這首詞來現前指示。我一時執迷不悟,乘著三分酒意,反頂撞了夫人。我湛翌王好癡也,我湛翌王好呆也。即如此刻光景,隻身孤影,冷冷清清,喚人不應,進步無門,錦繡窠巢,嬌妻美妾,高官厚祿,卻都在那裏?細想起來,果然功名皆身外之物,山水乃眼前之樂。怎麼不明不白,把七尺微軀,被一圍玉帶、一顆金印、一紙皇封直纏縛到死,略無生人樂趣。今日報君,明日報國,萬一功高見忌,被人暗算起來,這條性命活活送在利名場裏。呸,好不扯淡。這是二十年來的春夢,今日才醒了也。”又大笑大叫道:“夫人,我湛翌王如今醒了。”那時,杏娘在內,聽見叫喚,即令佛奴開門出來,接了翌王進房。翌王就在燈下,連夜修成表章:親父母年逾古稀,有弟國琳,現任山東台兒莊參將。使垂白雙親,溫清甘旨之節,無人侍奉,罔極莫報,孝道有虧。乞賜歸田終養。
陶公在任,聞知此事,歎息道:“梅杏娘不過婦人,尚且知機遠引。湛翌王乃係少壯,尚且勇決退藏。老夫耳順已過,兀自營營名利,何不達至此。”於是亦上本乞賜骸骨。黑仲襄曉得,也上本辭官,千裏之外,皆望風棄職。三處次第奏聞,不一月,聖旨批下來。陶湛兩本,俱準了。獨黑定國本上,批道:“黑定國係陶杞螟蛉之子,告養雖出其孝思,但陶杞自有嫡子侍奉,定國著照舊供職,以固屏藩,該部知道。”當時陶、湛兩公,曉得旨意允了,便即日離任回家,兩姓親朋,都來作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