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淩與皇後並肩出去,行了兩步驀然向我招手,柔聲感歎道:“倚梅園是朕與嬛嬛初見之地,伊人已逝,你卻還在眼前,一同去吧。”說罷亦牽過我的手。

胡昭儀眸中一閃,已然笑道:“倚梅園的梅花是皇上與先皇後同植的,想來世間再無梅花能出其上,臣妾也很想一睹風采。”

玄淩頷首道:“難得你有心。”於是宮人隨行,浩浩蕩蕩一同踏雪往倚梅園去。

雪地濕滑難行,眾人亦不坐轎,嬪妃們皆是養尊處優嬌養慣了的,此刻踏雪而行,又冷又濕,十分難受,卻生怕如仰氏一般遭罪,隻得硬著頭皮前去,心中暗暗叫苦不迭。

如此行了半個時辰,眾人俱是又凍又累,唯玄淩與皇後興致勃勃,依舊神采不改。

此時積雪初定,滿園紅白二色梅花開得極繁盛,清冷的暗香浮動撲麵而來。梅枝舒展傲立,枝上承接了厚厚冰雪,與殷紅欲燃的紅梅相互輝映,更在冰雪潔白的世界呈出明媚風姿。

往日熱鬧繁華的紫奧城此刻在白雪掩映下顯得格外空曠而靜穆,唯聞風中梅枝上積雪簌簌碎落之聲。

玄淩輕輕喟歎一句,含情望向我道:“逆風如解意,容易莫摧殘。當日朕與你也是結緣於此。”

我盈然一笑,“皇上還記得。”

他還記得,我又何曾忘懷呢?何止是他,便是玄清……我克製住想要回頭看他的衝動,紋絲未動。若時光能倒流,我情願從未踏足此地,從未認識眼前之人,寧願是棠梨宮中永遠稱病無寵的小小貴人。如此耗盡一生,亦遠勝於生平重重波折。

皇後清眸一揚,迎風吟道:“數萼初含雪,孤標畫本難。香中別有韻,清極不知寒。橫笛和愁聽,斜枝倚病看。逆風如解意,容易莫摧殘。”她停一停,深深望住玄淩,“皇上可還記得,姐姐剛入宮時常常吟誦崔道融的這首《梅花》。”

我愕然,原來連這最初的一點溫馨記憶,都是這樣不堪的裏子。然而也不過一瞬,已然自嘲輕笑,我在玄淩心中原不過是她的影子,既然明白了這一點,又何須事事計較?於是目光眷眷看著玄淩,“原來純元皇後亦與臣妾一般欣賞梅花孤潔之姿。”

他的目光中微有歉意和安慰,握一握我的手指,淡淡向皇後道:“也不過那幾日罷了,柔則剛入宮,一切生疏難免憂心。其實她生性純真,並無那許多憂思情懷。”

我無聲無息地一笑,才要說話,隱隱聽得有悠揚輕淡的絲竹之聲徐徐奏起,東片紅梅叢中有一女子著柔嫩的鵝黃色輕絹衣裙翩然而出,衣裙上籠著粉色攢銀絲線繡的重重蓮瓣玉綾罩紗,如煙霧一般。金光爍爍的曳地織飛鳥描花長裙,裙擺綴有無數流光溢彩的細碎晶石,光輝璀璨。與她華麗奪目的衣衫相映的是滿頭參差不齊的水晶流蘇挽起的青絲,逶迤夜空裏如明月一般奪目飄逸。每一次舞動間,枝上的梅瓣與輕雪紛紛揚揚拂過她的雲鬢青絲,落上她的衣袖與裙,又隨著奏樂旋律飛揚而起,漫成芳香的雲,仿佛紅花與白雪都是出自她的嗬氣如雲。寒夜裏,輕薄羅衣下纖纖嬌軀散發出的濃鬱芳香衝淡了梅花的清馨,中人欲醉。

她身姿輕盈飄逸,婉如遊龍,翩若驚鴻,柔美自如的舞姿宛若淩波微步一般。比之我當年的飛揚輕曼,她更偏於以纖柔的身姿舞出如醉的嫵媚之態。

玄淩目光被吸引,不禁如癡如醉。眾人看得又驚又愕,那女子驀然旋身秋波流盼,星眸欲醉直如勾魂奪魄一般。嬪妃中已有人忍不住驚呼:“安貴嬪——”

那女子如荷瓣一般嬌小的麵龐上桃花玉麵,耀如春華。她的體香芬芳馥鬱,玄淩鼻翼微微一動,已然沉醉,不知不覺放開我的手去。

我不動聲色地退後一步,伸手攀住一枝寒梅,將雪白瑩透的白梅放在鼻前,輕輕嗅了嗅,隻覺一股子清冽的冷香芬芳沁入心脾。倚梅園梅花清香如故,安陵容的舞姿雖美,然而遙想當年純元皇後的驚鴻舞姿,冰肌玉骨,大約更勝瑤台仙子吧。

正遐思間,立於我身後的胡昭儀顯然驚後怒極,冷哼一聲,低低恨道:“狐媚!”

語不傳六耳,我輕輕道:“昭儀沒聽過東山再起這四字麼?”我停一停,看著玄淩沉醉的神色,歎息道,“依眼前情形,不是以你我之力能阻攔的了。”

胡昭儀緩下急怒之色,隻暗暗握緊雙拳,低低道:“隻怪我當時心軟!”她驟然冷笑,“當日她病懨懨的憔悴支離,若無此怎能顯出今日狐媚之姿!其城府之深真是可恨!”

我悵然一歎,幽幽道:“我年華漸老,又有子女牽連,不過空有淑妃之名罷了。安貴嬪素得皇後喜愛,想必今日之後皇恩更甚。”

胡昭儀柳眉輕揚,冷道:“淑妃太客氣了。紫奧城這麼大,人這麼多,本宮就不信無人鎮得住她!”

心旌神馳的玄淩身邊,皇後一臉端肅之姿,神態平和得沒有一絲破綻。我心底發涼,在玄淩與純元皇後恩愛相顧的倚梅園中舞純元皇後所創的“驚鴻舞”,果然毫無破綻。

陵容一舞方罷,靜靜佇立在原地,雪光映射著她滿身的晶瑩珠光,如從冰雪中破出一般,雖不十分美豔,然而那種楚楚之姿,我心中一動,不覺心神蕩漾,忙定下心神平穩氣息。

陵容便這樣靜靜望著玄淩,安靜的,帶著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玄淩怔怔良久,遙遙向她招手,“過來——”

他的聲音有一絲難察的哽咽,我轉臉過去,胡昭儀嬌俏的麵龐如死灰一般冷寂。我看著陵容窈窕身姿,心底歎息的同時亦在唇角浮上了一縷不易察覺的冷笑。

陵容盈盈拜倒,清越的聲音中有著一絲顯而易見的粗嘎,“皇上萬福金安,臣妾許久不見皇上,皇上體健如前,臣妾就心安了。”

玄淩攙起她道:“你的嗓子還沒有好麼?”

陵容的笑意無奈而失落,目光悠悠在胡昭儀身上一轉,終究還是未露分毫異色,“臣妾吃傷了東西,恐怕是不能好了。”

“手這樣冷。”玄淩握一握她的手腕,“身子沒好還穿得這樣單薄。”他回頭吩咐李長,“去取朕的貂裘來。”

純黑色的貂裘裹住她纖瘦的身體,愈加顯得她一張小臉瑩白如玉。領上的風毛出得極好,她每一說話呼吸,那柔軟水滑的毛就微微拂在她麵上,煞是動人。

她臻首微垂,秋水含煙的眼睛在黑夜中如燦燦星子,“臣妾無福伺候皇上,乃是臣妾失德。一切都是臣妾的錯,皇上略加薄懲也是理所應當。今日能為皇上一舞博皇上一笑乃是臣妾三生之幸。臣妾是不宜出門之人,舞已畢,還請皇上降罪,臣妾無怨無悔,自甘領受。”說罷又要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