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素知她心胸,勸道:“姐姐不在意德妃之位,可是子憑母貴,對孩子的將來十分要緊。”

“我的孩子不會在意這些。”她淡淡回應,轉頭去看溫實初,低低道:“實初,你抱過孩子沒有?”眉莊的語氣是少有的溫柔甘甜,懇求道:“你抱一抱,抱一抱。”

溫實初目光眷眷看著孩子,雙臂瑟瑟發抖,旋即轉過臉去不肯再看,口中道:“微臣不敢。”

我滿腹狐疑,正欲說話,眉莊雙目微紅,眼中晶瑩一閃,然而淚水終究沒有落下來,隻是以一種看徹生死的淡然,低柔道:“你還在怪我,是不是?”

溫實初低下頭去,“那晚的事,也是我的錯。你不用怪自己。”

“是麼?”眉莊難過地別過頭,“你今日揮刀自殘,難道不是自責太深的緣故麼?”因為失血,她的臉色太過蒼白,那一雙眼睛就分外地黑,幽幽注視著他,“我知道,你終究還是恨我。恨我那一日把太後賜予我和皇上的藥酒給你喝下,叫你終身抱憾。”她厭倦地摘下頭上明珠雙釵摜到地上,那熠熠明珠本是因她有孕玄淩特賞她安胎的,“太後為了讓我再次侍奉皇上,不讓安氏與葉氏一味專寵,不惜讓孫姑姑在皇上的酒食中下了暖情之藥,還教我曲意逢迎。我一時激憤,灌醉了皇上,哄實初喝下了那酒。”

“姐姐……”我不覺駭然,“你糊塗了!”

“我是臨死之人,有什麼可怕的?這樣糊塗一次,我很歡喜,終身無憾。”她眸光如霧靄輕輕在我身上一轉,“隻是實初心裏一直有你,所以他很愧悔。”

溫實初沉默片刻,注視眉莊雙眸,“你是皇上的妃子。”

眉莊靜靜道:“自從十年前他背棄於我,我便再不當自己是他的妃子。”她輕聲道,“抱歉。我明知你喜歡嬛兒。”

采月潸然落淚,“小姐,其實這些年你心裏都很苦,隻有溫太醫真心關懷你,對你好。”

“傻子,”眉莊抬手想去拭采月的淚,“你和我都知道,他對我好都是因為嬛兒,從十年前就是。”溫熱的鮮血從她體內汩汩流出,逐漸帶走她身體的溫度,她極力支撐也無法掩飾住她眼中逐漸失卻的神采,像一捧燒盡的餘灰,一點一點黯淡下去。“實初,我隻問你一句話,你對我到底有沒有過一點真心?”眉莊喘息著,鬢發被汗水濡濕無力地垂在頰邊,“有沒有過?隻要一點點,一點點也不要緊……”

溫實初一向平和的臉龐蒼白得嚇人,眼底盡是血絲,憔悴支離。他隻以沉默相對,眉莊的歎息似窗外一點微弱的風聲,“你不說也不要緊,我情願你不說,也不要因為我快死了而可憐我、騙我。”

“那日的藥量不足以讓我動情,所以,你不必抱歉。”溫實初終於開口,“我關心你,也並不隻是為了嬛兒。”

“是麼?”眉莊的唇角泛起一抹笑意,好似一江剛剛消融冰雪的春水。她逐漸黯沉的眼底再次泛起晶亮的光澤,“那件事雖然叫你自責,可是能夠遇見你,實初,我永遠也不後悔。”她再次伸出手,“我的孩子,隻在意他父親疼他。實初,你要不要抱抱他?”

溫實初沒有再壓抑自己起伏的情緒,他小心翼翼地接過孩子,像抱著稀世珍寶一般親吻著孩子嬌嫩的臉頰,終於歡喜地落下淚來。他伸手攬住眉莊,這樣的姿勢叫他吃力,可是他的神色這樣歡喜,輕聲道,“我的自責,隻是怕連累了你,又連累淑妃。”

他的親疏在稱謂上涇渭分明,我心中一寬,安靜含淚微笑。眉莊的笑容似綻放在初秋的第一朵新菊,那樣嬌羞而明豔。時隔十年,不,即便在十年前,她也沒有這般真心愉悅的笑容。

片刻,她問我,“孩子還沒有起名字吧?”

我點點頭,“皇上今日也很累了。”

“潤。就叫潤好不好?”

“好。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姐姐,那是我們當年一起盼望的。”

她仿佛很倦,眸中多了一份沉靜的空靈與欣慰,無聲地點了點頭。她不堪重負地側首,如羽雙睫一低,一滴清亮的淚自目中墜落,洇入溫實初的皮膚。溫實初在輕撫中拭去她眼角的淚,“你不要為我哭。管氏與安氏最後指責我的話,真奇怪,我並沒有想到淑妃,隻是怕有朝一日終究會連累了你。雖然我已成殘疾,可是以後可以永永遠遠陪在你身邊,沒有人會像詆毀淑妃一樣詆毀我和你。”

眉莊輕輕頷首,“你要陪著孩子長大,永永遠遠,不要讓他受人欺侮。”她溫柔地靠在溫實初胸前,“真好。你從沒有這樣抱過我。”她的聲音含著滿足,漸次低下去,“我累了,嬛兒,你要幫實初好好照顧孩子。還有,皇後和陵容,還有蘊蓉,你都要當心……”她逐漸無聲,安靜地依靠著溫實初,良久,良久……仿佛還是在十幾年前,夏日的午後,院子裏的芭蕉用清水洗過,綠得能滴出水來。眉莊睡在臨窗的榻上,因著天氣熱,淺桃色薄綃袖子滑下去滑下去,直露出一截雪藕似的豐潤臂膀,臂上籠著五彩絲帶絞的絲鐲,還是端午時我親手編了給她辟邪的,鮮豔一團更顯得肌膚膩白如玉。櫻紅絲被齊齊蓋在她胸前,她連熟睡中也是這樣端莊的神情,鬢發一絲不亂,金色的陽光覆上她的睫毛,似一隻金色的蝴蝶停駐上她的眼眸,那樣恬靜。

此刻的眉莊唇角含著與溫實初一樣的恬靜微笑,我握著她的手,在她含笑的眼裏再次看到如夢的往昔,幼年時的天真爛漫,少女時的真心期許,入宮後的攜手相伴,二十多載歲月,她終於在最後尋到自己一生的渴望。家族的榮耀、帝王的寵愛、盛大的榮華,所有的生死情仇、明槍暗箭後換取的無尚光耀,都抵不過此刻的真心相對。

我退卻兩步,低低呢喃,“姐姐,我和孩子並沒有你這樣的福氣。”

她沒有回應我,她再也不會回應我任何話了。

我緩步踱出宮去,夜色流觴,宮中的黎明前的寒意這樣猝不及防地襲上我的身體。恍如經曆了一場噩夢,夢魘所帶來的焦灼與無力像汗液依附在我的身體,讓我幾近虛脫。無邊的濃墨黑暗從頭頂潑天灑下,有冷冷的雨絲滑落,宮牆底下的青苔帶著潮氣蔓延而入,連帶著心底也是一片荒蕪如死的冰涼。

眉莊走了,陪了我二十餘載的眉莊走了。這世間再不會有人像她一般對我好,會為我哭,為我笑,陪我患難與共。

我麻木地走著,身後遠遠傳來雲板的喪音,哀慟聲四起,尖銳的報喪聲驚破了後宮沉鬱的黑夜,“惠妃娘娘薨——”

雨越下越大,冰涼的雨水似要把我湮沒,我頹然坐在永巷冰涼的青石上,失聲慟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