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玄淩命李長傳來口諭,準我喚顧佳儀細問。除命婦、親眷與出家人外,庶人女子入宮必得知會與皇後,何況佳儀出身風塵。玄淩隻把口諭給我,越過皇後不提。

夏日涼風如玉,柔儀殿前一泓池水如璧沁涼,碧水間已浮起了朵朵紅紅白白的荷花,風荷正舉,輕曳於煙水波淼間。

而顧佳儀,便這般蓮步姍姍,度水越橋而來。

這是我第二次見到佳儀,也是第一次看清她的樣子。第一眼見到她,幾乎連呼吸都因為她的出現而微微凝滯了。也許是在青樓煙花之地混跡往來的緣故,她的美是有些風塵氣的。但那風塵氣息,卻不是世俗裏的汙濁煙塵,卻是像山風過處,曉霧初起的那種煙霞四散的迷蒙。其實你說不上她有多美,隻是那種淡淡惘然的神情,會在她顧盼間的豔媚姿態中不自覺地流露出來,仿佛是不經意流露出的一點兒心事。那種柔弱的感覺,像極了初入甄府時的陵容。隻是她與陵容不同的是,她的眼底,有淩厲的堅毅和倔強,以及身為名妓所有的那種傲慢與妖嬈融合的風姿。

她靜靜佇立在我麵前,身後是疏朗微藍的天色。她滿頭青絲梳得如黑亮油油的烏雲。兩鬢長發微垂,輕軟如柳枝,隨風輕動。雲髻堆聳,猶若輕煙密霧,都用飛金巧貼帶著翠梅花鈿兒,周圍金累絲簪,自發髻後整齊插入,珠釵上晶瑩流蘇半墮,微微搖晃。耳邊帶著紫瑛石墜子,頸上佩了一條亮晶晶的珠鏈,珠鏈細細的,在陽光下寶光閃爍如水波疊映。她穿著月白繡粉紅月季的短腰繡羅襦,紗綠遍地灑金裙,腳下露一雙紅鴛鸚哥嘴的繡花鞋。這樣明媚俏麗的顏色,式樣卻保守,香肩之上,隱隱約約有一條極豔麗的鮮紅肚兜絲帶,那樣豔紅一條細線蜿蜒其上,愈發顯得露出的一小塊皮膚異常白嫩,讓人幾欲伸手去撫上一撫。而那絲帶隨著鎖骨懶懶蔓延下去,讓人不禁遐想,再下去會是何等風光。我隻望了一眼,不敢再細瞧,臉上騰地一熱,不自覺地紅了起來。她的容顏精心描畫過,長眉入鬢,媚眼如絲,光線的反射下,可以看見她臉頰上細密如五月最新鮮的水蜜桃般的細細絨毛,使她帶了一點點動如脫兔的野性,飽滿欲滴的唇形益發顯得她的妝容精致而豔麗。隻是她神情清冷與天色相仿,與她豔麗的裝束對比成一種難言的殊色。

她見了我,也不過是屈膝一福到底,淡淡道:“淑妃娘娘萬福。”

我頷首讓座,“顧姑娘請坐。”

因關係家中要事,玉隱與玉嬈皆在。玉隱展一展寬廣的蓮葉紋雲袖,輕輕道:“佳儀姑娘素來雅客眾多,要召你入宮一次也是不易,”她命玢兒托上一盤黃金,“這些當是給姑娘的賠禮。”

佳儀看也不看一眼,仿佛未曾將金銀看在眼裏,隻欠身,“多謝隱妃。”玉隱是親王側妃,按規矩唯有正妃才可稱“王妃”或在妃號前冠以姓氏。而直呼“側妃”未免不尊,多從側妃閨名中取一字相稱,以表尊重,譬如尤靜嫻便是人人口中的“靜妃”。佳儀這樣稱呼玉隱,亦見其頗通人情世故。

我道:“姑娘如今還在留歡閣麼?”

佳儀淡淡一笑,風姿秀然,“我這般人怎會有良家可去,還不如在留歡閣中樂得自在?”

玉隱道:“姑娘豔名遠播,想要從良自然有大把王孫公子可選。”

她雙眸熠熠,“淑妃娘娘自然不會忘,當日曾有位甄公子與我歡好良久,城中無人不知,最後我還是未能如願從良,可知我不過空有豔名,其實與殘花敗柳無異。”

我心中一沉,“姑娘可怨那位公子了吧?始亂終棄的男子,以姑娘這樣的烈性,自然是要好好出一口氣。”

玉隱按捺不住驚怒之情,與佳儀怒目相視,顫聲道:“所以不害得他家破人亡你便不能罷休是麼?”

她淡淡一笑,“若娘娘被人負心薄幸,該當如何自處?”

我沉默,“與之長決絕,複不相往來。”我惘然一笑,“然而世間之事並非這樣簡單易做。”

她微微頷首,徐徐道:“我自出生便被鴇母買走,自幼愛如珍寶,吃穿用度皆不遜於名門千金,想要什麼便給什麼,也不舍得打一下罵一下,一是為了保養麵容身段,二來是培養傲氣和嬌貴,三來也是增了臉麵。如此,將來才可成為鴇母的搖錢樹。也因為我自幼被教得眼高於頂,自知歡場無真情,然而我看慣風月,早不將男女之情當真,也不把任何男人放在眼裏。那日管路管大人一擲千金見我,還帶了一個人來,便是淑妃你的兄長,與我談了一筆交易。”她停一停,安靜垂落的睫毛似溫順收斂的蝴蝶的翅膀,“起初我肯答應,不過是為了三萬雪花銀的報酬,也覺得甄公子麵貌不惡頗有才學才勉為其難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