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曉得他來自有不尋常事,果然他附在我耳邊低語幾句。

我略一思忖,問道:“太後在做什麼?”

李長道:“此時怕是在佛堂念經呢。等用了午膳,怕還要睡兩個時辰。”

我淺淺一笑,“玉嬈和玉隱去看看玉姚吧,我且和哥哥說些話。太後最疼玉嬈,等太後午睡醒了,該和玉隱一起去向太後請安。”我特特叮囑玉隱,“太後必會問起孟靜嫻的事,怕你薄待了她,你必得一句句回得仔細,別叫太後多心。”

她倆攜手而去,我見無人,方道:“有奴才嘴快,鸝妃知道你來了,想見你一見,你肯不肯?”

“鸝妃?”

“便是從前的安陵容,”我漠然道:“她已形同被廢入冷宮,你可願意去看她一看?”

哥哥一震,旋即垂下目光,思忖良久,輕輕道:“也好。有些話,我很想親口問一問她。”

透明琉璃戧金蓋碗裏茶色如灩灩一酡胭脂,茶香嫋嫋,正是新貢的錫蘭醉脂。那鮮豔的顏色似一顆豔毒的心,隱下無數心事。我頷首:“也好。”我轉首吩咐李長,“悄悄兒地,別驚動了人。”

李長點頭道:“一切有奴才。”他又道:“鸝妃說想吃甜杏仁。”

我點頭,“太後說過,想吃什麼給她。衣食供應不缺,她還是鸝妃娘娘。”

李長應了聲“是”,引了哥哥出去。

我自留了玉隱與玉嬈一起用午膳,閑話家常,又陪她們去太後處說話。

日影西斜,待到黃昏時分還未見哥哥回來的蹤影,我不覺暗暗心驚。披上一件藻綠色的蹙金繁繡脂豔海棠茜紗披風,我攜過槿汐的手,向景春殿去。

昔日繁華似錦,承恩如歡的長楊宮,此刻楊柳衰煙,連那一帶赫赫紅牆亦成了一道頹敗的紅,似女子唇上隔夜殘留的胭脂。在黃昏的幻境下,整座宮宇似一頭苟延殘喘的巨獸,僵伏在那裏。

此時已是落日西墜,晚霞滿天。天空中的落日已被昏暗吞沒殆盡,半天的雲層被無邊的霞光渲染得格外的璀璨炫目,金紅、嬌紫、嫣藍、蝦黃、粉紫,諸多霞色調和成幻紫流金的天空,如鋪開了七彩織錦從九天玄女手中無邊抖落。

我駐足觀望,這樣的霞色,恰如當年我們入宮當選那一日。

同樣的天空,同樣的晚霞,同樣的人,卻不複當年少艾心境了。

此時此刻,如斯霞色,在我眼底映成的倒影不過就如一匹揉皺了絲緞,再無動心處,

暮色中的一道頎長的身影緩緩向我走來,夜涼的風掠起他袍子的邊角一撲一撲的,像想飛又不能飛起的飛鳥的翅。

我上前幾步,關切道:“哥哥,怎麼這麼久?”

他點點頭,輕輕“嗯”了一聲。

“哥哥,她對你說了什麼?”

哥哥恍然搖頭,輕聲道:“沒什麼。都是過去的事了。她實在,也很可憐。”哥哥停一停,問我道:“她很喜歡吃甜杏仁麼?方才與我說話時她一直在吃。”

我搖頭,“我並不曉得。”

哥哥在我近旁,輕輕道:“她很恨皇後麼?”我無言,哥哥道:“她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要我告訴你——皇後,殺了皇後。”

天色欲晚,重重宮殿被暗雲披上了濃墨渾金的色彩,在暮霞的垂映下漸漸變成無數重疊的深色剪影,這樣緩慢的陷沒,格外給人一種壓迫到無法喘息的感覺。有內監的聲音驟然尖利爆發,“鸝妃娘娘歿了——”

哥哥一怔,迅疾轉過臉,許是夕陽的餘光仍舊灼烈,許是我看錯了,哥哥的眼角竟有一絲晶瑩之意。

我木然片刻,她死了,安陵容死了——我驟然大笑,笑得不可遏製,連自己也難以想象,我的喉嚨裏竟有這樣暢快的笑聲迸發。

耳邊猶自響著當年我與眉莊的歡笑聲,陵容嬌怯怯的含羞不語。十餘年歲月,終於,愛的,恨的,都離開了我。

寂寞如斯。

光搖朱戶金鋪地,雪照瓊窗玉做宮,這樣繁麗的紫奧城,不過是幾道深深的寂寞身影輾轉其中罷了。

良久,頰邊緩緩滑落一滴清淚。

淚落人亡,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