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正月,雖然冰雪已經融盡,但山野的風吹在身上仍帶著冰雪的氣息。蘭若很冷,但她的心更冷。還很累,從來沒有這麼累過,仿佛隻要一頭栽下去,就永遠不會醒轉來。
在一個荒涼的道口,她真的栽下了馬背,重重摔在路旁的衰草中。
原來,她並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麼堅強。
頭頂奠空漸漸暗了下來,蘭若卻一動也未動,還保持著摔下來時的姿勢。這樣仰躺著的姿勢有一個好處,就是眼淚不容易流出來。夜更深了,黑色的夜空像一口碟鍋,倒扣在無邊的荒野,荒野的黑夜傳來各種各樣的叫聲,她並不害怕,這些年她悟出一個道理,人之所以會感覺害怕,是因為靈魂在孤獨地顫栗。她不感覺害怕了……因為此時,她與周圍的一切融為一體了,她就是一粒微塵,就是一株荒草,就是呼號的風……這些,都是沒有靈魂的。
蟄龍心決真是一門高深的武學啊!讓你的心,讓你的靈魂沉沉睡去,睡吧!就不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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臉上癢癢的,伴著吭哧吭哧的喘息聲,蘭若不必睜眼也知道是小白在往她臉上噴氣。
“別淘氣,小白。”她推開臉上方的大腦袋。哇!陽光炫得她睜不開眼,今天真是個好天氣。
“小白,我們該出發了!”蘭若拍了拍小白順滑的頸鬃。
離開這麼多年,她一直逃避著不敢回去,甚至不敢回憶。因為她怕那夢中的情景在眼前真實重現——那夢中無數次出現的,千裏外孤零零的墳墓,她害怕體味那無盡的蒼涼無依的淒楚。現在她想通了,一切的痛苦的根源是她對於家的執著。當一個人心中始終放不下一個家,那麼他行得越遠,那牽絆就越痛苦,而且無論身在何處,他永遠是一個異鄉人。她的痛苦,亦是因為她放不下。放不下對家的,放不下對所謂歸宿的執著。而她的那個家早已不存在了,她的心是否就注定一世飄零?就算是在夢中,靈魂也不會停下尋覓的腳步……
現在她看破了,放下了,在昨夜的半明半昧中,她突然想明白了:譬如她現在就死了,此處難道不是她最後的歸宿嗎?爹爹長眠在那個小山凹中,那裏也就是他的歸宿。人在江湖,何處立身,何處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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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凹中的小村落依舊是破敗的樣子,熟悉的小茅廬柴扉半掩,煙囪裏炊煙徐徐。那署花嬸的家,她還在那裏。蘭若心裏忽然生出一些暖柔的情感。
她與爹爹住過的小茅屋已經被荒草和藤蘿掩埋了,隻有坍塌的屋脊還露出一點灰白的爛草,現在那是麻雀的家園。爹爹的墳倒沒有像她想的那樣荊棘被滿,一定是有善良的山民在幫忙打點的關係。爹爹逝去後,想必再不會有人來這種地方教私塾了。
“爹爹,蘭若回來看你了。”蘭若地墳前跪下,慢慢地擺好祭奠之物,往墳上澆了一壺酒。
因為爹爹囑咐的,墳前沒有半字碑文。他存心不讓世人知道他的下落,現在她明白他的用意了,他是為了保護她。
“爹!為什麼你半點信息都不透露給我,你什麼都不想讓蘭若知道嗎?”除了她的名字,藍蘭——蘭若……爹爹每每喚著她的名字時,都會想到娘吧。她努力回憶爹爹的模樣,已經有些模糊了,除了那雙憂傷的眼睛。
“爹!這是您當年做給我的小棉襖,這麼年了我都舍不得丟。其實蘭若很想念爹爹的,不是蘭若無情不回來看你,實在是……爹呀——!女兒不孝!”蘭若伏在墳上悲慟起來,好久好久——沒有機會這樣痛快地哭一場了。
蘭若正在哭得天昏地暗,鼻端忽然聞到一種棉絮燒焦的味道,低頭一看,壞了!小棉襖著火了!剛剛將小棉衣拿出在一旁,不想被一片燃著的紙錢飄到上頭燒著了。蘭若一把搶過手忙腳亂地將火撲滅,上頭卻還是被燒出一個大窟窿。
蘭若抱著燒壞掉的棉襖,不禁眼淚又流下來。“爹爹一定也想蘭若的對不對……都說女兒是爹娘爹身小棉襖,爹爹是想要蘭若的小棉襖做個念想嗎?”蘭若用手摸挲著棉衣上的洞,不期手指觸到一個硬硬的紮手的東西。
是一角燒焦的羊皮,羊皮是鋪進棉胎裏的,在外麵用手根本捏不出來,若不是被火燒出一個窟窿,蘭若永遠也發現不了這個秘密。
蘭若慢慢地將羊皮抽出,她的手抖動得厲害,心也快跳出胸腔了。
一張比巴掌大一點的羊皮上,寫滿蒼勁秀逸的蠅頭小楷,正是爹爹的字跡。字是用刀針刻上去再拓上朱砂。
[蘭若吾兒,當你發現這些文字時候,不知為父已逝去了幾多春秋。其實為父更願意你一輩子都不會發現它,情願你一輩子隻做一個平庸的婦人,嫁個好人家,相夫教子平淡度日。如果你讀這些文字時,正數著那樣的生活,那麼放下它,繼續好好過日子。如果你已不幸被卷入江湖的風浪,為父歎息之餘隻能憐你命運多桀。倘真如此,你就將此羊皮浸於酒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