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蔣南孫與朱鎖鎖是中學同學。

兩個人都是上海人,都是獨生女。

辦入學手續那天,南孫隻聽得身後有一個女聲叫:“鎖鎖,這邊,鎖鎖,這邊。”

說的是上海話,現在已把粵語當母語的南孫聽在耳中,好不納罕,怎麼會有人叫“騷騷”呢,忍不住回頭望,她看到一張雪白的鵝蛋臉,五官精致,嘴角有一粒痣。

當時十二歲的南孫心中便忖:果然有點風騷。

以後,她便叫她騷騷,這個昵稱,一下子在女校傳開,朱鎖鎖開頭並不悅意,後來卻誠意接納,連英文名字也棄之不用,就叫騷騷。

滬語軟糯,妹妹與鎖鎖此類疊字用粵音讀出,失之濃重,用上海話念來,輕快嫵媚,完全是兩回事。

兩個原籍上海的女孩子,雖然已經不大會說上海話,還是成了好朋友。

鎖鎖曾經問南孫:“我們會不會鬧翻,會不會?倘若會的話,也太叫人難過了。”

南孫答:“說不定會,又怎樣呢,一樣可以和好如初,吵歸吵,不要決絕分崩就是了。”

兩個人讀《呼嘯山莊》,深夜躲在房中流淚。

約齊了去買內衣,鄰校男孩子遞紙條過來,也攤開來傳閱。暑假鎖鎖時常到蔣家度宿。

鎖鎖姓朱,卻不住在朱家,父親是海員,一年到頭,難得出現一次,即使回來,也居無定所,他把鎖鎖放在舅舅家,一住十年。

舅舅姓區,是廣東人,一家人五六個孩子擠在一層戰前舊樓裏,待鎖鎖並不壞,給她睡尾房,他卻與表兄弟姐妹談不攏。

蔣南孫去過那地方,一道狹窄的木樓梯上去,二樓,門一打開,別有洞天,室內不知給歲月抑或煙火熏得灰黑,但樓麵極高,鎖鎖的房間有隻窗,鐵枝已被無數隻孩子的手摩挲得烏黑發亮,隔一條巷子,對麵是麵包店的作坊。

窗下的書桌是鎖鎖做功課兼招呼小朋友的地方,每到下午三點,新鮮麵包出爐,香聞十裏,南孫愛煞那間小房間的風景,永遠忘不了烤麵包香。

做麵包的夥計隻穿內褲操作,使南孫駭笑,男人,對小女孩子來說,是多麼古怪而又陌生的動物。

她們剪一樣的發型,用一樣的書包,心事,卻不一樣。

鎖鎖對南孫說:“舅母對我好,是因為父親付她許多津貼。”

南孫說:“一個人對另外一個人好,總是有原因的。”

鎖鎖說:“你母親愛你,就沒有原因。”

南孫笑:“那是因為我是個聽話的女兒。”

鎖鎖說:“照你這樣說,隻要有人對我好,不必詳究原因?”

“當然,否則你就要求過高,太想不開。”

“我喜歡你的家,與父母同住,正常而幸福。”

南孫不響。

過了足足一年,她才問鎖鎖,“猜猜為什麼我叫南孫。”

鎖鎖說:“你家的長輩盼望有個男孫。”

是的,蔣家一家四口,老祖母一直等待男孫出世,南孫的父親結過兩次婚,第一次沒有孩子,第二次生下女嬰,祖母得到消息,照樣叫了牌搭子來搓麻將,一連七天,都有借口,直到南孫母女出院,沒去探望過她們。

然後還給了一個這樣的名字。

鎖鎖說:“你母親的涵養功夫倒是好。”

南孫笑:“在人簷下過,焉能不低頭。”

南孫的父親是二世祖,靠家裏生活,這個祖母不比別的祖母,錢的聲音最大,老人家一直有尊嚴。

南孫把事情說出來舒服得多,“你明白了吧。”

鎖鎖說:“家裏麵有這樣一位生命之源,真正吃不消。”

“畢業之後,我們搬出來住。”

“對,租一間小公寓,兩個人住。”

鎖鎖一直沒有提到她的母親,而南孫也從來不問。

蔣太太倒是很喜歡鎖鎖,常常說:“長大了,也要像兩姐妹一樣,知道沒有?”

她是一個樂觀豁達的女子,很有自己的一套,生下南孫之後,一直沒有再懷孕,婆婆再嘮叨,隻當沒聽見。

南孫的祖母在晚年改信基督,家裏不準賭博,蔣太太改在外頭打牌,天天似上班,朝九晚五,自得其樂。

南孫自小明白,快樂是要去找的,很少有天生幸福的人。

蔣太太一直同女兒說:“南孫,早知還是多讀幾年書自己賺錢的好。”

祖母怨,母親也怨。

其實她母親年紀並不大,社會上近四十的女性俊彥多的是。

南孫說:“媽媽,你有你的樂趣。”

除出一個長壽而嚕蘇的婆婆,蔣太太的生活還是豐裕單純的。

這些瑣事從來不曾煩著年輕人。

夏季忙著學遊泳、打球、看電影、買唱片,還有,當然,結交男孩子。

鎖鎖的出手一直比南孫闊綽,南孫沒有固定的零用,凡事都要做伸手派,她向母親要,妻子向丈夫要,兒子又再向老太太要……很使人氣餒的一件事。

但吃用方麵,南孫又占著上風,她把鎖鎖邀請到家中吃飯,而鎖鎖在外頭請她吃奶油栗子蛋糕,作為一種交換。

這樣一個小客人在家出入,照說老太太應當有意見,但卻從來沒有說過什麼。

因為鎖鎖長得好?並不見得,老婦才不吃這一套,因為鎖鎖天生好記性,一本《聖經》自“創世紀太初有道,道與神同在”一直咕溜溜背下去,清脆玲瓏,一字不差,令老太婆歎為觀止。

她是這樣在蔣家獲得通行證的。

學校裏,鎖鎖的功課亦比南孫好。

南孫較為粗心。

她一直說:“無論得很,一式的題目做十次,第八次不錯,第十次也錯,我是辦大事的人,不拘小節。”

她的大事是替小孩補習,賺取零用。

有些小學生蠢得厲害,南孫說她巴不得切開他們的腦袋,把課本塞進去,再縫好,交差。

兩個女孩子在功課上頗有天賦,並不是神童,卻不用家長費心,屬於逍遙派,大考前夕,例必兵荒馬亂,但每次均名列前茅。

升至中四,也考慮到前程問題。

南孫說:“我倘若是男孩,真不必愁,現在看樣子,老太太不會繼續投資。”

“她會的,我教你。”

“怎麼樣,你有辦法?”

鎖鎖笑:“你把詩篇與箴言都背熟了,每日在她麵前念一次。”

“對,老太太一歡喜,就送我去讀神學。”

“總比出來做事好。”

“你呢?”

“我?”

“是,你。”

“已有一年多沒有見過父親,上次見他,他說想退休。”

“可以考獎學金。”

“我想出來賺錢,過獨立的生活。”

“中學畢業生的收入是頗為可憐的。”

“那麼隻好搬到你家來了。”

“你知道你是受歡迎的。”

“可是將來萬一闖出名堂來,有你這麼一個恩人,不知道怎麼報答,倒也心煩。”

兩人都笑了。

隔一會兒她說:“真想出去留學。我知道祖母有那個錢。”

“那是她的錢。”

“真的,她愛怎麼花就怎麼花。”

“或許可以求你父親。”

“不行,爹說的話,她很不愛聽,前年她在他慫恿下買進的股票如今還作廢紙壓在櫃底,她的財產為此不見一大截,不然也不會對我們這麼緊。”

鎖鎖動容,“你們家也有損失?我一直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隻知道舅母一直哭,要同舅舅拚命。”

“我也不曉得,隻知道賺錢的時候人人笑,爹房中裝了一具沒有字盤號碼的電話,隨時與股票行聯絡,連祖母都認為是正當投資,客人來吃飯,我做陪客,一頓飯三小時,句句不離股票,煩死人。”

“現在完了。”

“完了。”

“大人有時比小孩子還天真盲目。”

“同學家中,沒有不吃虧的。”

“奇怪,每個人都輸,誰是贏家?”

南孫笑,“你問我,我又不是經濟學家。”

鎖鎖很有興趣,“聽舅母說,她本來是賺的,一元買進,兩元賣出,對本對利,可是股票一直升,於是她又三元買進,四元賣出,賺了之後,回頭一望,它還在升,於是她又六元買進,好,這次直往下跌,跌到一角。”

南孫瞪她一眼,“不知你在說什麼。”

“貪婪,她不知何時停止。”

“全城的人都為之瘋狂,沒什麼好說的。對,我阿姨要回來了,我介紹給你認識,她是少數清醒的人之一,講出來的話,很有意思。”

“升學的事……”

“騷騷,明年再說吧,彼得張還有沒有電話給你?”

“這一年舅母對我十分小心翼翼,比從前更客氣,皆因經濟情況大不如前,你瞧,股票崩潰,得益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