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的合同屆滿,係主任不推薦續約,親筆撰寫一個簡短的報告遞上去,歐陽變相被革除職位。
她不過二十七八年紀,從未防過萬一,平地一聲雷,震得整個人呆掉,忙托羅布臣等人去探聽兼夾設法挽回,卻是木已成舟,一點辦法也沒有,隻得大哭一場,卷鋪蓋,離開宿舍,結束一學期的風光,並不知死在誰的手上。
南孫大將風度在這個時候現出來,講得出做得到,嘴巴密封,隻字不漏,連章安仁都蒙在鼓裏。
既然打勝了仗,目的達到,就無謂再去踐踏失敗者。
有人搞了一個歡送會。
南孫發覺所有人都在,張良棟居然笑吟吟地與歐陽話別,歐陽不敢不強顏歡笑敷衍他。
殘忍、冷酷、虛偽,身為凶手,南孫渾身顫抖,殺人自衛,或可原諒,強逼身上中刀的犧牲者娛樂大眾這一層,可否赦免?實在有礙觀瞻。
南孫永遠永遠記得歐陽小姐的笑臉,因為她比哭還難看。
這件事情之後,南孫那份少女的天真蕩然無存。
夏季。
鎖鎖邀南孫出海。
公眾碼頭上停著隻長約一百米的白色遊艇,鎖鎖伸手招南孫,“這邊,這邊。”
朱鎖鎖穿件渾身是碎縫的衣裳,像是被暴徒用刀片劃破,南孫才要取笑幾句,一眼看到船身漆著“騷騷”兩字,大樂。
這是她的傑作,今日獲公開發表,即使隻是兩個字,也不禁歡呼一聲。
水手接她上船。
南孫看到李先生坐在艙裏,白衣白褲,戴副墨鏡,手中拿著杯桃紅色飲料,正朝她們微笑。
鎖鎖瞄他一眼,“要是周末,人家是沒有空的,那是家庭日。”
南孫覺得有點肉麻,但李先生卻聽得舒服透頂,他嗬嗬嗬似聖誕老人般笑起來。
蠻貼切的,他作風也似聖誕老人。
這麼大一艘船,以私人命名,也不怕人非議,由此也可見騷騷受寵到什麼地步。
“他本來把船叫恒昌號,難聽死了,關我什麼事,才不要它。”
適才那一招叫假吃醋,現在這招叫真發嗲。
李先生站起來,吩咐水手開船,輕輕搭住鎖鎖的腰,問她:“不怕蔣小姐笑你?”
鎖鎖笑說:“南孫幫我還來不及呢。”
李先生問:“蔣小姐今年要畢業了吧?”
“明年。”
鎖鎖卻又來打岔,“有怎麼樣呢,又不是想替人家找個優差。”
在鎖鎖的世界裏,每個人都沒頭沒腦,無名無姓,個個是“人家”,偏偏這些人家都與她有親密關係,十分刺激。
“功課很繁重吧?”
鎖鎖又說:“不相信人家有高貴的朋友還是恁的,忙不迭打聽,一會兒,說不定還要南孫背書。”
南孫忍不住笑出來。
李先生言若有撼,“你看看她。”
鎖鎖懶洋洋脫下那件破衣裳,露出一身泳裝,那樣的皮膚,那樣的身段,不要說在東方首屈一指,簡直世界性水準。
李某十分滿意,幸虧目光如欣賞一件藝術品,不至淪為猥瑣。
“你們女孩子慢慢談。”他回到艙下。
戴他走了,鎖鎖才說:“他去午睡,我們自己玩。”
南孫不敢好奇,乖乖躺甲板曬太陽。
“你同章安仁進展如何?”
“就是他了吧。”
鎖鎖看她一眼,“不需要再看看?”
南孫隻是笑。
鎖鎖歎口氣,“老太太好嗎?”
“托賴,不錯。”
“聽說令尊大人在買賣樓宇上頗有斬獲。”
“哎,他都快成為專業經紀了,一轉手便賺它十元八塊,要買李氏名下的公寓,都來找他。”
鎖鎖說:“叫他小心點。”
“不用吧,人總要找地方住,比抓別的貨安全得多,本市旺地有限。”
鎖鎖向船艙呶一呶嘴,“我聽他說,氣球脹到一個地步,總會爆開來。”
“啊,那我跟父親說一說。”
鎖鎖低頭,“你我要過二十一歲生日了。”
“真沒想到我們也會到二十一歲,時間過得太快,很不甘心。”
“他們說過了三十,情況一發不可收拾,像骨牌一張張接著倒下,年年貶值,”鎖鎖黯然,“我們的好時光,不過這麼多。”
“啐啐啐,二十一歲就怕老,怕到幾時去?”
“你不同,你有本事,學問不會老,而我,”她伸出大腿,擰一擰,“皮肉一鬆,就完蛋。”
南孫白她一眼,“財產呢,財產也會老嗎?”
鎖鎖笑了,取過草帽,遮住眼睛。
“李先生對你那麼好,你為什麼不跟他做生意,或是學一門本事,將來就更有保障。”
“小姐,你都不知道做一件事要花多少時間心血,我已經懶慣,早上七點鍾實在爬不起來。”
“我不相信,你功課一直比我好。”
鎖鎖笑,“那是多年前的事,掙紮到中學畢業,虧你們一家。”
“你看你,說起這種話來了。”
這時候李先生走到甲板來,“騷騷,公司有急事找我,我乘快艇到遊艇會上岸,你們好好玩。”
南孫極識趣:“我們也曬夠了,改天再出來,不如一起回去。”
鎖鎖說:“他常常是這樣,別理他。”
李先生笑,“不理我,嗯?”伸手擰擰鎖鎖麵頰。
他落快艇坐好,一枝箭似地去了。
這時海灣已經聚集了若幹遊艇,有人把音響設備開得震天價響,紅男綠女在甲板上扭舞。
南孫眯起眼睛用手遮住太陽看過去。
“這一看他就要更得意了。”鎖鎖說。
南孫好奇,“誰?”
“你也認識。”
“才怪,我的朋友都住岸上,腳踏實地。”
“謝宏祖。”
南孫搜索枯腸,才想起有這麼一個人,連忙吐吐舌頭,“他還在追你?”
鎖鎖但笑不語。
乖乖不得了,去了老的,又來小的,南孫倒是想看她老友如何應付。
隻見那邊船上有一個曬得金棕的青年自船舷躍下,奮力遊過來。
“別睬他,正牌人來瘋。”
南孫看著他乘風破浪而來,“他不認識李先生?”
鎖鎖沒有回答。
“他不怕?”
這時謝宏祖已經抓著騷騷號的浮梯,一躍而上。
鎖鎖坐在藤沙發上,視若無睹。
謝小生向南孫點點頭,露露雪白整齊的牙齒。
南孫有點緊張,這樣的場麵不是每天可以遇見,喜讀愛情小說的她立誌要看好戲。
隻聽得鎖鎖問;“你不怕?”
小生反問:“我怕誰?”
鎖鎖懶洋洋:“你老子。”
“他。”謝宏祖有點僵。
“可不就是他,他一生氣,你的林寶基尼,你的董事銜頭,你的白金信用卡,統統泡湯,我是你,怕得發抖,怕得下跪。”
謝宏祖臉上一陣青一陣藍。
過了一會兒,他說:“誰叫我愛上了你。”
聽到這句話,南孫一呆。
鎖鎖前仰後合嘻嘻哈哈笑起來,像是聽到什麼最好笑的大笑話一樣。
南孫受了感染,一方麵也壓根兒不相信謝宏祖這樣的人除了自身還肯愛別人,忍不住也微笑。
謝宏祖急了,“我們即時可以到美國去結婚。”
噫,南孫想,說到結婚,可真有點可愛了,不禁對他細細打量。
小謝的賣相無瑕可擊,又會得玩,又有時間玩,但是朱鎖鎖人未老心已老,當下她縮一縮肩膀,皺一皺鼻子,“你不怕,我怕。”
“你怕李老頭。”
“宏祖,你認識我在先,你有過你的機會,去吧。”說罷她複用大草帽遮住臉,不再睬他。
南孫也坐下,學著鎖鎖的樣子。
過半晌,她們聽見“撲通”一聲,是謝宏祖回到海裏去。
鎖鎖長歎一聲。
“他有誠意。”南孫說。
“那是不夠的,況且,瑪琳趙在那裏等他呢。”
“是名媛嗎,比起你如何?”
“我?我所擁有的一針一線,由我自己賺取,人家一切來自世襲,你說一樣不一樣。”
“多多少少,要憑自己力氣爭取。”
“是,但你們或多或少,總有個底,至少晚上睡在父母身邊,我,要一片一片從碎屑開始收集,個中滋味,不說也罷。”
南孫黯然。
太陽下山,船往回駛,鎖鎖站在船尾,手捧著新鮮椰子汁喝,長發披在肩上,糾纏不清地飛揚,泳衣隻遮住十分之一皮膚,渾身輪廓在夕陽下捆著一道金邊,南孫連忙取過照相機,替她拍下一卷底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