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3)

製衣廠規模不大,老板娘親自看店,吃午飯時聊起來。

“你同朱小姐很親厚。”

“我們是中學同學。”

“真是難得。”

南孫以為老板娘誇獎鎖鎖難得,連忙說:“真是的,嫁到謝家,這樣飛黃騰達,一點不嫌老同學寒酸,我最最欣賞她這點。”

老板娘詫異了,隨即笑,“我是說你啊,南孫。”

“我?”

“所以說我沒看錯人,你實在忠厚,堂堂正正大學生,有正當職業,卻念舊同這麼一個女子來往。”

南孫支吾以對,心裏不舒服,礙著她是老板娘,才沒出言頂撞。

“這位朱鎖鎖小姐在社交界很有點名氣,南孫,你老實,不大曉得吧,有個綽號叫朱騷貨,很多太太為她次過苦,是個做生意的女人,你可明白?”

南孫看著老板娘,“我管不到那些。”

“所以說你難得呀。”

南孫喉嚨像是塞了團棉花,顧左右而言他,“你瞧瞧這些鳳尾花布版,實在不敢相信下一季會流行這個。”

老板娘一邊看樣子一邊說:“她在謝家並不得寵,不過女人身邊有個錢才狠呢,愛嫁誰便嫁誰,社會一向很奇怪,有什麼正義感,尊她們為傳奇性女人呢。”

南孫深深悲哀。

朱鎖鎖為她做了那麼多,她都不敢為她辯護幾句,為著不吃眼前虧,噤若寒蟬。

飯碗要緊呀,誰不是鑒毛辯色的江湖客,誰去聲張正義,鎖鎖會得原諒她的。

老板娘總結:“同這樣一個人在一起,要當心啊。”

南孫擠出一個微笑。

心腹之交,也不過是這樣,自身的利益,才是第一位。

那個下午,南孫覺得人生沒有意義。

她想到祖母說過一千次的,彼得在雞鳴之前,三次不認主的故事。

她恨她自己,恨足一日。

第二天清早,還是起來了,往製衣廠開會。

廠方普遍使用電腦,南孫感到極大興趣,每次均參觀專家用電腦拚紙樣,當一個節目。

她同主管小姐很合得來,聊了幾句。

有位年輕人走過,打了個招呼。

主管小姐笑說:“那是我們經理,上任才三個月,已有幾項建設,人稱電腦神童。”

南孫聽是在聽,不甚為意。

“未婚呢,廠裏各部門小姐都有點心不在焉了。”

南孫笑一笑,專注地問了幾個問題才告辭。

她一向回公司午膳,長駐辦公室,這也是老板疼她的原因,有時長途電話專在稀奇古怪的時刻打進來,有個可靠的、能說話的職員忠誠侍侯,說什麼都給客人一個好印象。

南孫根本沒有朋友。

時髦男女把午餐約會當儀式進行,南孫卻不甚族人之一。

與鎖鎖見麵,也多數挑在星期六,以便詳談。

工廠電梯人擠,她退後兩步,給別人進來,南孫想,人人肯退一步,豈非天下太平。

她訕笑自己胡思亂想。

正在這個當兒,她聽見有個聲音輕輕地問:“……好嗎?”

南孫抬起頭,一張英俊的麵孔正向她殷勤問候。

怕她沒聽清楚,他再說一遍:“奇勒堅好嗎?”

南孫呆住。

腦部飛快整理資料,過三分鍾才得到結論:“你!”

年輕人微笑,“別來無恙乎?”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南孫忽然覺得辛酸,竟沒有什麼欣喜之情。

電梯門打開,他倆被人潮湧出。

兩人站在行人道上。

南孫這才看清楚他,在肮髒忙碌的工廠區重逢,年輕人的氣質卻與櫻花樹下無異,同樣令她心折。

但是她呢?

南孫低下頭,這些日子不知道多憔悴。

她清一清喉嚨,“很高興再見到你。”

“要不要一起……”

“不,我有事,改天蔣。”

南孫說完,匆匆奔過馬路,截到一輛空車,跳上去。

車子開到一半,她才覺得毫無必要這樣狷介。

不過算了,生活中諸多打擊以使她成為驚弓之鳥,最怕沒有心理準備的意外。

朱鎖鎖聞訊惋惜地說:“不是每個男人豆像章安仁的。”

南孫傻笑。

“即使是,你現在也會得應付。”

過一刻,南孫說:“我都沒有心情。”

“沒有異性朋友怎麼行。”鎖鎖不以為然。

南孫說別的:“家母問候你。”

“那邊苦寒,她可習慣。”

“不知道多喜歡,我做對了,她如獲新生。”

“你也是呀,看你,多能幹,個個錢見得光。”

鎖鎖永不介意嘲弄自身。

每次都是南孫尷尬。

喝完茶回家,屋裏漆黑,南孫開了燈,聽見廚房有呻吟聲。

她飛撲進去,看到祖母躺在地下,身邊倒翻了麵食,一地一身都是。

南孫大急,連忙去扶她。

“南孫,”老太太呼痛,“腿,腿。”

傭人放假,她不知躺在這裏有多久了,南孫慚愧得抬不起頭來,如熱鍋上螞蟻,速速通知相熟的醫生前來,一邊替祖母收拾幹淨。

祖母掙紮,“我自己來……”

南孫急痛攻心,手腳反比平時快三倍。

倘若有什麼事,她永遠不會原諒自己,與女友坐咖啡廳閑聊,叫祖母獨自熬過生死關頭,交天不應,叫地不靈。

醫生與救護車同時趕到。

南孫不怪他們臉上有個“這家人恁地倒黴”的表情,畢竟不久之前,已經來過一次。

幸虧老人隻是跌斷腿骨,上了石膏,出院休養。

南孫震蕩尚未恢複,伏在老人榻前,直說“是我不好,都是我,叫你吃苦”。一輩子沒同祖母說過那麼多的話。

老太太隻得回報:“人老了沒有用,連累小輩……”

鎖鎖笑她們如上演苦情戲。

南孫時時叫鎖鎖回去,“你有應酬,請先走。”

“我又不是老爺奶奶跟前的紅人,許多地方,都不叫我出場麵,自己又不便到處逛,悶死人。”

“是你自己要嫁人的,那時,某君當你如珠如寶。”

鎖鎖收斂表情,沉思起來,隔一會兒,才說:“有許多事,你看不到。”

“沒想到謝宏祖會這麼老實。”

鎖鎖側起頭微笑,“你沒聽說他同瑪琳趙死灰複燃?”

南孫放下手中紙牌,一顆心直沉下去,“不。”

“真的。”

“你怎麼辦?”

鎖鎖仍維持笑臉,“她肯做二房,我可與她姐妹相稱,趙家三小姐叫我太太,我不吃虧呀。”

聽這個話,南孫知道她不打算離婚,甚至不想追究。

鎖鎖放下牌,“二十一點,贏你。”

若無其事。

老太太這時在房中叫:“南孫,南孫。”

南孫答:“來。”

她扶祖母上衛生間。

出來的時候,鎖鎖已變話題,不願多說。

深夜,南孫送走鎖鎖,進房去看祖母。

以為她已睡著,但她轉過頭來,“南孫……”

南孫緊緊握住她的手,盡在不言中。

老人複元得這麼快,已經不容易。

天色灰黯,天亮也同天黑差不多,鬧鍾專會作弄人,好夢正濃,被窩正暖,它卻依時依候丁零零地一聲喝破人生唯一的美景良辰。

南孫老覺得鬧鍾的聲音不但惡、狠,而且充滿嘲諷、揶揄,像那種勢利眼的親友,專門趁閣下病,取閣下的命。

鎖鎖大概一早看穿了,所以才不受這種瑣碎的鳥氣。

她聽見祖母咳嗽聲。

“起來啦。”近來她時常這樣問候孫女。

南孫連忙掛一個笑臉,捧著一杯茶過去。

“你準備上班吧,不必理會我。”

南孫看著窗外,對麵人家也開了燈,這樣天黑做到天亮又做到天黑,人生有什麼鬼意思。

南孫等女傭開門進來,才取過大衣披上,經過上次,她再不敢叫祖母獨自待在家裏。

大衣倒是鮮紅色的,輕且暖,是鎖鎖之剩餘物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