鎖鎖覺得南孫像從前的蔣太太,無奈地做個彀子,把自己裝起來,過得一日算一日。
“看你,像個叫化子。”
“不要誇張。”
“女人怎麼可以沒有感情生活呢,你看令堂過得多好。”
南孫洗臉。
“你怕了?我還沒怕,你怕什麼。”
南孫漱口。
“我這才知道你真的愛他。”
“曾經,鎖鎖,請用過去式動詞。”
鎖鎖看著她,不置可否。
南孫扯過外套,“來,我送你們。”
鎖鎖瞠目結舌,“衣服也不換?愛瑪琴,我們快走,我們不認識這位阿姨。”
鎖鎖與謝氏耗上。
雙方聘了律師對壘。
謝宏祖親自去看過鎖鎖。
她穿戴整齊了出來見他,名貴的香奈兒時裝,禦木本珍珠,一邊抽煙一邊微笑。
她並沒有動氣,但他說的話,她一句也沒有聽進去。
她知道丈夫與趙小姐已經同居,並代表她出席一切正式宴會,不過,趙小姐的身份將永遠滯留,不得提升。
鎖鎖不是不覺得自己無聊的,何必讓全世界的人知道她會計較,但一方麵她也想表示她有資格生氣,能夠使謝家覺得棘手也好,他們都是蠟燭,太好白話了也不行,他們很懂得如何踐踏一個無倚無靠的女人。
謝宏祖說來說去那幾句話,鎖鎖覺得悶,便開始喝酒,本來已經有點酒量,現在更加杯不離手,可惜從來沒有醉過。
愛瑪琴學會走路,趁保姆不在意,搖搖晃晃走出客廳,見是母親便加快腳步,小小的她已不認得父親,靜靜地看著陌生人。
謝宏祖知道這安琪兒般的小孩是他女兒,剛想過去抱她,保姆已把她領走。
雙方談判唯一的結果是,他每星期可以來看愛瑪琴。
鎖鎖一點也不擔心,謝宏祖沒有良心,過三個月,求他未必肯來。
謝家也對朱女士下了差不多的裁決,“明年她會答應離婚,屆時她會厭了這項遊戲。”
這左右,南孫決定振作起來。
她參加了健體會,黃昏溜出去做半小時運動,淋了浴才回公司,開始節食,本來一口氣可以吃兩隻飯盒子,此刻改吃酸奶,到底還年輕,很快見了功。
女同事問:“為他?”
南孫學著鎖鎖的口氣,“為自己。”
她定期做按摩、理發、穿新衣服,把那種永恒性大學三年生的氣質清除。
王永正卻有點失望。
修飾後的南孫同商業區一般高級女行政人員沒有什麼分別,名貴牌子的行頭,嫵媚中帶些英氣,說話主觀果斷……他比較喜歡從前的她,像亦舒科學生,不修邊幅,自然活潑。
但人總是要長大的,王永正嚐試欣賞新的蔣南孫。
在她升級那一日,他為她慶祝。
南孫獨自喝了半瓶香檳,已經很有感慨,她說:“我也真算一個遲熟的人,經過多年被人家踢來踢去的日子,現在總算完全獨立自主了,來,永正,真值得幹杯。”
她又喝幹杯子。
“我有點躊躇滿誌是不是,原諒我,因為我剛剛發覺,我一切所有,全靠自己雙手賺來,沒有人拿得走,永正,我竟然成功了。”
永正拍拍她的手,知道她醉意已濃。
南孫略現狂態,“沒有人愛我也不要緊,我愛自己,仗已經打完了,我將慢慢收複失地。”
永正沉默,他聽得出狂言背後的辛酸。
南孫長長呼出一口氣,“你相信嗎,曾經一度,我連住的地方都沒有。”
“南孫,聽我說話。”
“我在聽。”
“南孫,讓我們結婚吧。”
南孫醒了一半,怔怔地看著男朋友。
真突兀,怎麼會在這種時候求婚。
還有,她之所以什麼都肯跟他說,就是因為從來沒想過要嫁他,現在怎麼辦?
南孫非常非常喜歡王永正,做夫妻最最合適,但問題是她完全不想結婚。
“不,”南孫搖頭,“我已經有一個家。”
“你需要自己的家,丈夫,孩子。”
南孫但笑不語。
“你擔心祖母?”
“不,我不要結婚,就是那麼簡單。”
“你不愛我。”
“這是什麼話,誰會笨得去嫁一個深愛的人。”
王永正以為南孫說的是醉話,不去深究。
“同居也許,你認為如何?”
王永正搖搖頭,“永不。”
南孫問:“為什麼?好處才多呢,每年省下來的稅可以環遊世界旅行。”
王永正老大不悅,他也喝了幾杯,“你以為我是什麼人,隨便與人同居。”
“我很尊重你,永正,但這是我個人原則,我不結婚。”
“荒謬。”
南孫狡獪地笑一笑,她不上這個當,好不容易熬過種種難關,生活納入正軌,她要好好為自己生活幾年。
“永正,祝我更進一步。”她顧左右而言他。
“我等。”永正說。
南孫莞爾,他會嗎?
報上登出來,世家女名媛王淑子小姐做了五月新娘,那幸運的新郎真是章安仁先生。
資本主義社會展揚財富的手法頗為庸俗,一切都以萬惡的金錢衡量:新娘子的婚紗由意大利名師設計,親自飛羅馬三次試身,頭上鑽冕真材實料,耗資若幹若幹,一張帳單流水似列出來,酒席費等於普通人家一層公寓。
南孫一邊吃梳打餅幹,一邊詳讀花邊新聞,餅屑落在彩色大頁上,她抖一抖,繼續看下去。
新娘子在圖上並不漂亮,個子小小,款式清純的婚紗毫不起眼。
南孫想,“一定是我妒忌的緣故。或是照片拍得不好,但章安仁確是高攀了,求仁得仁,是謂幸福。”
鎖鎖看見南孫閱報閱得愁眉苦臉,一筒梳打餅幹吃得七零八落,便趨過臉去看。
一看看出興趣來,“哈,蔣南孫你拿床單剪個洞往身上罩也比她神氣。”
南孫白她一眼,“我最不愛聽這等昧著良心說出來的阿諛奉承。”
“我卻是真心,蔣南孫你不是不知道我是你終身影迷。”
南孫不出聲。
“你結婚的時候,我來打扮你,替你做一場大show,我也認識哪些周刊的總編輯,一般同你登出彩色照片……”
南孫看她一眼。
鎖鎖說:“你仍愛他是不是,真沒想到。南孫,這社會是個血淋淋的大馬戲團,你若要生活好過,必須遊戲人間。”
“馬戲團?為什麼我老是扮小醜,你看,人家演的是公主。”
鎖鎖答不上來。
過一會兒她問:“南孫,你覺得我是什麼?”
南孫想一想:“蜘蛛精。”
“咦!”
晚上出去的時候,愛穿黑色的鎖鎖,一照禁止,便想起南孫,說她像蜘蛛精,覺得這是一種恭維,她知道姿色比早年差得遠了,本來由她安排劇本裏的景時人,現在都蠢蠢欲動,要另謀出路。
身邊仍然有人,不愁寂寞,卻已不是頂尖的那批,有時她情願不出去,留在家中陪愛瑪琴。
午夜夢回,鎖鎖感覺彷徨,好幾次仿佛回到區宅舊店,木樓梯吱咕吱咕響,舅母來開門,不認得她,她知道找對了地方,因為聞到出爐麵包香。
當中這七八年好像沒有過,清醒的時候她不住喃喃自語:朱鎖鎖,不怕,不怕,現在你再世為人,什麼都不用怕。
原來小時候受過內傷,終身不能痊愈。
可是太陽一出來,她又忘了這些,去忙別的。
鎖鎖同南孫說:“令祖母同我說過好幾次,王永正是個好對象,勸你把握機會。”
“就把他視作南孫最後的春天好了。”
“令祖母很擔心。”
“太遲了,蔣氏早已絕後。”南孫笑吟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