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孫伸手去扶她,雙手簌簌地抖,隻見鎖鎖一麵孔鮮血,下顎有個洞,鮮紅液體不住噴出。
醫生後腳趕到,一看便說要縫針,立刻急找整形科大夫。
鎖鎖止了血,臉如死灰躺在沙發上。
南孫注意到她眼角下有淤青,懷疑不是摔跤這麼簡單,眼見鎖鎖落得如此潦倒,心中激動。
經過醫治,鎖鎖留院觀察。
南孫沒有走,坐在病榻旁陪伴。
夜深,她瞌睡,聽見鎖鎖說夢話,南孫睜開眼睛來,聽得鎖鎖說的是:“麵包,麵包香……”
南孫站起來,走到窗前,看著魚肚白的天空,簡直不相信十多年已經悄悄溜走。
清晨,醫治聽訊趕來,手中拿著花束糖果,鎖鎖睜開眼睛,朝他們微笑,下巴紮著繃帶,不方便開口說話。
鎖鎖用手勢示意叫他們去上班。
從前,一兩晚不睡是瑣事,今日,南孫說不出的疲倦,於是同鎖鎖說,下午睡醒再來看她。
永正開車送她回家,她和衣倒在床上,筋疲力盡入睡,夢中恍惚間回到少年時代,憑著一股真氣,同各路人馬周旋理論,鬥不贏,一時情急,哭將起來,正在嗚嗚飲泣,隻聽得耳畔有人叫“南孫醒醒,南孫醒醒”,好辛苦掙紮著過來,發覺枕頭一大片濕,麵孔上淚痕斑斑,原來哭是真的。
祖母擔足心事,焦慮地在床畔看她。
南孫心頭一熱,同老太太說:“我同永正結婚,好不好?”
蔣老太太哎呀一聲,“感謝主。”可見是完全讚同。
下午南孫回公事兜個圈子,接著回醫院,給鎖鎖帶了好些小說過去。
像過去一樣,南孫什麼都沒問。
三天後,鎖鎖拆掉繃帶,看到下巴有個私自疤痕,南孫與她出院。
鎖鎖喚小愛瑪,孩子側著頭,不肯過去。
愛瑪琴已有二十個月大,會得用胖胖的手臂搭住蔣老太的肩膀,在老太太耳畔說許多悄悄話。
幼兒心目中但覺這個豔妝女郎忽現忽滅,是以不認為她地位有什麼重要。
南孫解圍,“愛瑪,來。”
愛瑪樂意地擁抱南孫。
鎖鎖苦笑,“一分耕耘,一分收獲。”
南孫也很滿意,“是的,我什麼都有了。”
鎖鎖不出聲,隔了很久很久,她說,“你們快了吧?”
南孫有點不好意思,“你怎麼知道。”
“看得出來。”
“可能要待明年。”
鎖鎖說:“能夠結婚也是好的,如今肯結婚的男人買少見少。”
被鎖鎖這麼一說,她倒有點感激永正的誠意。
鎖鎖嘲弄地說;“看,你才開始,我已經完了。”
“完?”
南孫想到沒想過這個字。
朱鎖鎖會這麼快完?再隔十年都言之過早。
略受一點挫折而已,她需要的是三天充分的睡眠,一點點機緣巧合,馬上東山再起。
南孫並不真正替她擔心。
但卻乘機勸她:“煙酒不要過分。”
鎖鎖笑:“連你也來打擊我。”
“那是摧殘身體的東西。”
“口氣有點像令堂。”
這話沒說完多久,她母親陪丈夫來開一個學術會議,順道探親。
母女兩人本來苦哈哈同一陣線應付老太太,很有點話說,但是這一次南孫卻沒有機會與時間與母親好好談一談。
南孫覺得母親避她,表麵上和親熱,但一切不欲多說,老式婦女沾了洋氣,發覺有那麼多好處,努力學習,說話常帶著英文單字,表示投入。
太知道正在交運,太過珍惜新生活,十二分刻意經營,南孫覺得母親好不辛苦。
化妝衣著姿勢都改過了,有次南孫不著意說到搓麻將,她很不自在,努力使眼色,像是什麼不可見人的事,生怕玷汙了她那位教授。
南孫悵惘地覺得母親太過樂在其中,略覺淒涼。
教授人很老實,一生除了學術,不曾放眼看過世界,實驗室是他第一號家,除此之外,對別的也沒有興趣,這樣的人才,在外國小鎮裏,其實是很多的,年青女孩不屑一顧,這一位蹉跎下來,擇偶條件退了幾步,反而獲得幸福。
能夠這樣冷靜地分析母親及繼父的關係,可見當他們是陌路人了。
老太太對於稱呼以前的媳婦有點困難,“她好嗎?”她說。
南孫答,“她太好了。”
蔣老太納罕地問:“那男人對她不錯?”像是不置信,不知那糊塗的男人貪圖她什麼。
南孫又覺得有義務幫母親說話:“作為一概伴侶,她盡心也盡責。”
祖母本來還要說些什麼,南孫又道:“他們很幸福很開心,我想他倆也不會常常回來。”
蔣老太便不再言語。
逛完淺水灣,在太白坊上吃過海鮮,赤柱買了衣物,他們也就走了。
衣著問南孫:“為什麼不讓我蔣她?”
南孫才淒然發覺自己的心態同母親一樣,怕,怕對方知道她不名譽的一麵,所以謹慎地維護那一點點幸福,不敢把真麵目露出來。
南孫自憐了一整夜。
幸虧第二天工作忙得要死,下班與同事去吃日本菜,南孫覺得以及餓夠,發起神經來,狂次一頓,不幸穿著鬆身衣服,多少都裝得下。
飯後分手,站在街上,南孫對世界的觀念完全改變,捧著豐足的胃,有什麼不能商量,不能原諒的呢,難怪他們說,饑餓的人是憤怒的人。
回家撲倒在床上,就這樣睡去。
像打仗一樣,婚期逼近,一樣一樣做起來,漸漸成真。
先去看房子,永正建議犧牲交通時間,為老少二人著想,搬到郊外。
租下房子,永正先搬過去,南孫替他打點細節,地下室改為遊戲間愛瑪第一次參觀,高興得不住跳躍,永正同南孫說:“如此可愛的孩子,十個也不嫌多。”
向南的大房間給了老太太,冬日一室陽光,安樂椅上搭著鎖鎖以前買給她的古姿羊毛大披肩。
南孫覺得生活總算待她不錯,以後如何,以後再算。
鎖鎖到新居來陪她吃茶,南孫帶著她到處逛。
鎖鎖笑道:“我真佩服你們的涵養功夫,居然沒有人問我愛瑪幾時走。”
南孫一怔。
“這是你們蔣家的傳統,好客。”
南孫答:“因為自客人那裏,我們獲益良多。”
“愛瑪琴可否多留一陣子?”
“鎖鎖,你怎麼說這種話了,我們從來沒想過她要走,昨天我們才同她去報名讀幼兒園。”
鎖鎖低著頭。
“你何必氣餒,可能是一帆風順,已成習慣,現在就覺得悶。”
“南孫,我打算離開本市。”
南孫一愕,“多久?”
“一兩年才回來接愛瑪。”
雖然一向不問問題,難說也忍不住:“哪裏?”
“柏斯。”
南孫大吃一驚,“沒聽說過,在哪一洲?”
“澳洲西岸的柏斯市。”
中學的地理課本終於派上用場,南孫喃喃地說:“呀對,柏斯市。”
“拿到居留權,我回來接愛瑪。”
“你打算移民?”
“在本市已經沒有機會了。”
“你看你灰心到這種地步,背井離鄉,什麼都要落手落腳地做,你真考慮周詳了?”
鎖鎖指指頭皮,“已經想得頭發都白。”
“要一兩年?”
“或許更久。”
“生活方麵,打點妥善?”
“照顧自己,我還懂得。”
“你真的覺得這裏沒有作為?”南孫如連珠炮般發問。
鎖鎖隻是賠笑。
南孫埋怨:“每次都是這樣,都不與人商量,自己決定了才通知我們一聲。”
鎖鎖連聲抱歉。
南孫心酸,一時沒有言語。
鎖鎖坐在安樂椅上,麵孔朝著陽光,自小到大,她始終不肯穿肉色絲襪,總要弄些花樣出來,今天她穿雙銀灰色襪子,閃閃生光,像人魚身上的鱗。
隻聽得她說:“假如真的不適應,轉頭就回來,否則的話,拿張護照也是好的,旅遊都方便點。”
南孫不出聲,到永正書房取出大英百科全書,翻到柏斯,研究半晌同鎖鎖說:“平均一平方公裏隻有一個人,你真的肯定你能安頓下來?”
“可以。”
“我們隨時歡迎你回來。”
“你太小覷我了。”
“什麼時候動身?”
“下個月。”
“這麼快。”
“本來想觀了禮才走,後來發覺你們根本不打算舉行儀式,這樣一來,時間方麵無所謂。”
“房子呢?”
“終於買掉了。”
南孫完全沒有想過鎖鎖會移民,希望得知詳情,可以安下心來。
她們倆椅子談到太陽落山,全是謝無關重要的事,因為大事全不由她們作主。
南孫說:“莫愛玲離了婚,說起丈夫,咬牙切齒,他有女朋友,愛玲知道得很遲。”
鎖鎖說:“永遠不知更好,離婚不知多麻煩。”
“慧中又升了級,現在也真是名大官了。”
“在電視新聞上常見她出來講話,朝氣勃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