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前科
“作家,試試嗎?”
“當啷啷”,蘇五一把手銬掏出來了。怪不得
他的褲兜兒老那麼鼓鼓囊囊,原來揣的是這玩意
兒。他的手背向上弓著,把這玩意兒攏在他的手
指頭中間。這手特白,還又瘦又長,就跟眼下酒
桌上時髦的、被漂白過的鳳爪一樣。這又讓我想
起了一位當鋼琴家的朋友,那一位的手也是這樣,
修長的,白皙的,沒事的時候,很悠閑地很綿軟
地待在袖管裏,一旦擱到了琴鍵上,那白白的,
突起的骨節,會泛出一片冷冷的輝光來,透著那
麼儒雅,那麼自信。而現在,蘇五一這隻手,非
但不亞於那位鋼琴家,反而因為手指間有黃澄澄
的手銬相映照,儒雅、自信之外,更平添了幾分君臨天下的髙傲。對這隻手欣賞得正人境,隻見那上拱的手背慢慢地翻將過來,亮出了張開了嘴巴的銬子。他漫不經心地舉起了小臂,手腕輕輕地向前一扣——這動作真他娘的瀟灑透了,像什麼?像河邊柳下甜言蜜語哄著姑娘的小夥子,順手撿起了一塊石頭子兒,朝水裏那麼一丟——“當!一道黃光朝橫在我們座位前的鐵欄杆飛去。“哢”,手銬的一端一下子咬住了欄杆,另一端還在他的手裏。他直直的拽著那鐵鏈,順著汽車的顛動,腰板兒挺挺兒地顏了兩下,那神氣,就跟這奔馳的瞥車是一匹狂蕩的馬,而他,正拽著馬韁繩,闖入了無人之境似的。
笑一笑,點點頭。
其實昨天我就跟他聲明過了,您就可勁兒跟我這兒“牛”吧,我願意滿足一切人的自尊心。
“怎麼樣?”人家還不依不饒,非得讓你把“服氣”那兩個字明明白白地吐出來。
“挺棒的。”又點了點頭,瞄了他一眼,我又說,“我敢說不棒嗎?我敢那麼說,您就敢把這玩意兒衝我扔過來。”
他嘻嘻地笑了起來。
正是黃昏,白花花的陽光變成了金燦燦的一抹,斜斜地照過來。小馬路兩旁是一排一排平房,平房的上空彌漫著紗一樣的輕煙。一間一間自蓋小櫥房的窗口裏,不斷傳出菜下油鍋的“嗞啦”聲。一個老頭兒,一聳一聳地努著嘴裏的牙簽兒,蹣跚地走出來,在路旁支他的帆布躺椅。一個人,在院門口卸著自行車後架上的菠菜。幾個孩子正在前麵的馬路中央“跳房子”……警車“嗚嗚”地嚎著,卷起一股一股煙塵,從老頭兒和女人身邊衝過去,從畫著“房子”的路麵軋過去,把一張張驚愕的麵孔甩到後麵。
警車裏唯一穿便服的,就是我了。從車窗外看熱鬧的人的眼神裏不難看出,他們都把我當成了被抓的殺人犯,至少也是個流氓小偷兒。這挺讓人覺得開心。不過,更開心的,倒是我們這股子虛張聲勢的勁頭兒——“快來人呀!快來人吧,出事兒啦!”報案的老太太在電話裏說得上氣不接下氣,那架勢就跟她家的鋪
底下發現了大卸八塊的屍體。聽了半天才算是聽明白了,不過是
有那麼一個在公共厠所門口耍流氓的家夥,那小子的全部罪行,
也就是他不該管不住自己,向異性亮出了男性公民應該敝帚自珍
的東西。再說,老太太們也已經把他扭住了,即使民警們溜澝達
達到了那兒,也能穩穩當當把兔崽子擒回來。老太太們這一驚一
咋的當然可以理解,在首善之區,這種聽見鬧猶都恨不能扭送派
出所的老太太多了去了,可我們,似乎不必這樣:出動四個精壯
漢子,又是揣警棍,又是揣手銬,一路瞀笛撕號,鬧得雞飛狗跳
的吧?
“您哪,至少,對敵人心慈手軟!要不怎麼您是作家呢!”蘇
五一不以為然地擺擺手。這當然是我預料中的。當我的心裏升起
這種滑稽感的時候,我已經意識到這心思瞞不過他了。當然,還
把這當個事兒說,更是我的“修行”不到家的表現。隻見他把目
光從車窗外收了回來,頭靠到靠背上,仰臉兒朝上望著。警笛仍
舊在車頂上嘶叫。過了一會兒,蘇五一又歪過了腦袋,高聲對我
說:“我告訴您,逮著逮不著,那都另說,無所謂!這一趟,得
讓那些不安分的小子們,全他媽心驚肉跳三五天是真的!這叫什
麼?這叫無產階級專政的威懾力!”
我大概又笑了笑。
“嘖,你看,你又不信。”
“信,信。”我說。
他斜眼看了我一眼。
“真的,挺棒。”我又補了一句。
警車急急地拐過一個彎兒,他的身子擠到了我的身上。
“要不,人家都說你們這號知識分子難對付呢……”他把身
子往外挪了挪。
“怎麼難對付了?”
“我能跟您說透嗎?說透了不就不含蓄了?”他樂嗬嗬地晃了
—下腦袋,不再說下去,把臉扭向窗外,稍頃,又扭臉瞥了我一
眼,笑了笑,說,“您這‘挺棒’用得可夠勤的啊。”
“真的挺棒。這兩天淨跟您了,能不長進嗎?”我說。
他不再理我,欠起身,撩開蒈服的前襟兒,從拴在褲腰帶上
的一串鑰匙裏,找出了一把,拽著它曲下腿挺過肚子往鐵欄杆上
的手銬那兒湊。車子一顛一簸,他的鑰匙老是對不上,這姿勢頗
不雅觀。終於,他把手銬打開了,坐了下來,把手銬又一次攏在
那弓起的五指間。他也不說話,那捏著手銬的手,衝我的身前遞
了過來,我張開手掌,“啪”,他把它拍到了我的手裏。
這玩意兒沉甸甸的,攥在手裏滿滿一把,我把它嘩啦嘩啦地
揉搓了幾下,忽然想起北京的老頭兒們喜歡揉搓的保定鐵球。
我知道他這一拍是什麼意思。
北京的老百姓們,對看熱鬧真是有無窮的興致。新華裏臨街
的公廁門前,居然圍了密密麻麻的好幾十號人,其中有那麼幾位
的手裏,還端著飯碗,嘴裏甚至還吧唧吧唧地嚼著。簡陋的公廁
對他們來說,有那麼點兒“久居鮑魚之肆,不聞其臭”的意思,
而瞢察抓人,不敢說千載難逢百年不遇,到底透著新鮮。熱鬧送
到了家門口,誰要不看那可就虧了。又有誰願錯過?警車就是在
這眾望所歸中蒞臨的。當我們從警車裏魚貫而出的時候,周圍突
然變得鴉雀無聲,我卻覺出了四周的每一個瞳仁兒裏都透著的快
意,透著被煥發起的期待,而那一個個瞳仁兒又告訴我,他們對
我更是情有獨鍾:身穿便服的我現在已經不再讓他們誤以為是罪
犯,相反,還就因為這身便服,再加上我的年齡,再再加上我的
微凸的肚皮,我被人們看成了三個小夥兒的上司。當然,我知
道,最有說服力的,是我手裏攥著的黃澄澄的銬子。
“這當官兒的夠派啊!”有人悄悄地說。
“至少也是個分局長!”北京的老百姓裏,對自己的判斷充滿
自信的人多如牛毛。
“讓開嘿,瞀察來啦!”有人高聲嚷嚷。
人群閃開了一條通道,放我們走進去,
們圍在中間那個“敝帚”不夠自珍的家夥可憐巴巴地站:&那兒,他的身
邊,是三五個臂戴“聯防”紅箍的老頭兒老太太們。那家夥的年
齡和我相仿,是一位眉眼清秀、白白淨淨的中年漢子。說實在
的,也就是這會兒我才仿佛突然明白,原來這耍流氓的人,並不
見得全是滿臉橫肉。不過,不管怎麼說,眉清目秀的流氓比起滿
臉橫肉的流氓來,好像總是有那麼點讓人惺惺惜惺惺似的。比如
眼前的這位,一臉沮喪,下頜還有點兒微微發這模樣就讓我
心裏挺不落忍:這人就算不是有病,也可憐得可以,不然,得熬
到什麼份兒上,才色膽包天,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幹出這等事?
……想歸想,臉上還是正氣凜然的——我們幹什麼來啦?何況,
蘇五一豈止正氣凜然,這會兒應該說威風八麵。
“是你嗎?耍流氓的?”挑出一根修長白皙的中指,戳了戳那
位的肩膀。
實話跟您說,事後我偷偷試了半天:一會兒伸出食指,一會
兒伸出中指,試了無數回,我覺得,伸食指要比伸中指方便得
多,令人百思不解的是,蘇五一為什麼要舍易就難,偏偏要挑出
根中指來?
“是他,就是他!”不等那可憐的家夥說話,老太太們先七嘴
八舌地告發起來。
“衝誰耍流氓啦?事主在不在?”蘇五一揚起下巴,目光在周
圍的人群裏搜尋。
老太太們閃開了身子,從身後推出了一個麵紅耳赤的姑娘。
“他衝你耍流氓了?”
“啊,是,我……我剛從廁所出來,他就……就……”姑娘
的目光遊移著,支支吾吾。
“行啦,你也甭說啦,跟著上派出所去一趟。”蘇五一說完
了,回頭看了看我,我知道,該我上了。
剛才把手銬拍過來,就是這意思。
在電影電視裏,是看見過警察給犯人銬手銬的,醬如美國的
警察,往往掄起手銬那麼一鉤,就跟肉店的夥計掄起大鐵鉤子,
往整扇的豬肉上甩似的。中國的警察莊嚴一點,沒這麼隨便,可
也夠利索的了:鄭重地走到犯人前麵,“啪”,“啪”,左一下,右
一下,拍兩下巴掌,那手銬也銬上了。這回輪到自己來一回了,
美國警察那一手咱玩不了,咱就中國特色吧。板著臉,鄭重其事
地走過去,這會兒心裏突然冒出了一股子什麼滋味?還真有點說
不清道不明的。是不是有那麼點兒發虛,好像老大對不起人似
的?甭管怎麼說,您銬的可是一個大活人哪,咱從來都是“寧可
天下人負我,不可我負天下人”不是?再說,咱也沒幹過這活茬
兒,不知怎麼下手啊。那家夥倒挺自覺,看我拿著手銬過去,早
早兒就把胳膊抬起來,把手並一塊兒,伸過來了。我把半月形的
一半托在他的一隻手腕上,把另一半扣過去。也邪了,電影裏看
民警“啪啪”那兩下子,覺得那手銬挺鬆快的呀,輪到自己上去
銬了,這才覺得這手銬的鋼圈並不算大,真的也“啪啪”,弄不
好就得把人家白生生的手腕子給夾了。我用一隻手托著手銬的一
半,另一隻手的手指把那手腕上的皮肉往邊兒上推,趁著有了那
麼一點兒空隙,將那手銬的另一半一壓,隻聽“哢”的一聲,算
是把一隻手給銬上了。我憐起手銬的另一頭,找犯人的另一隻手
腕的時候,蘇五一過來了。拍了拍我的肩膀,插到我和犯人中
間。我知趣地讓開了地方。隻見他漫不經心地捉起了手銬,當它
再被提起的時候,鋼圈的兩瓣已經張開了,像一位說快板書的,
立起了那兩塊竹板兒,馬上就要擊板開說一樣。那“竹板兒”湊
到犯人的手腕邊,隻見上邊的那一瓣猛地向下一扣,“啪”,大功
告成,一個黃澄澄的圓,把那白生生的手腕箍了進去……
警車依然嗚嗚地叫,拉著我們回派出所。
“戴手銬的旅客”,蹲在一進車門的空地兒上。
我在外地坐長途車旅行的時候,見過那些走親戚的農民們帶
上車的雞,它們被縛住雙足,也是被扔在那個地方。
我坐在前排,他就蹲在我的膝蓋前麵。
“首長,首長,我……我錯了,我認罪,您打我,罵我吧,
罰錢也行……可我……我求您,甭告訴我愛人,行不?我求您
……”他突然趴到了我的腳下,先是結結巴巴地說,一會兒竟嗚
嗚地哭起來了。
“別,別價!”我趕緊把被他攥住的腳縮了回來,那會兒好像
已經忘了這是你抓來的違法分子了,竟手足無措地喊了起來。
要命的是,他居然也把我當成了“首長”。
“去!”蘇五一伸過他的腳,把腳尖往遠處點了點,示意這位
離遠點兒。
乖乖兒的,退了回去。
“這人哪,老是處理不好‘老大’跟‘老二’的關係,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