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1 / 3)

序言

黃堯

自我來到之時,這裏發生的一切皆為奇跡。

——《貝葉經》導引

自我到來,菩提懸垂為鈴,搖曳為歌。

自我到來,石頭開始新的紀元,河裏的青苔放逸飄飄的青絲,將歲月之水送到最清淺的彼岸,那裏,綠樹比仿雲巒,小草比仿雨幕,夢如雲毯。

自我到來,紅土直立為丘,螞蟻宣告城堡王旗招展;黑土鋪展為甸,風送蝴蝶不須扇動翅膀;螻蛄拉動牛車,割傷泥土的轍痕彌合生香。

自我到來,翡翠的水霧聚彙,環繞三億年的記憶,凝成綠色袂帶熒色生光;紅色的寶石收取失散親血,祈禱平安堅硬又柔軟。

自我到來,楠木生成金絲,供奉為奘房的椽梁;白泥和沙土一粘就合,聳立為廣姆尖頂招邀群星、太陽、月亮。偶爾也留棲倦飛的鴉鳥和它們敬貢的大青樹籽,共與塔影生成眾生的陰涼。

自我到來,傣家女兒有百變之身,夜為水骨,朝為霧花。織機上的飛梭來了又去,借飛花為絲,織霓霞夢幻……

自我到來,世界緘默不語,從貝葉跳躍到人體上的咒語文身痛如錐骨,接著化為蚊蚋飛入空蒙,一切世事因由因緣神秘莫測,自滅自長……

如果不是佛曆某年怒江以西的這片“樂土”在貝葉的正麵書寫下公元紀年。

如果不是蝸牛在鮮嫩的葫蘆上爬出一段新的符文;鳳尾竹的新筍也沒有在一個晝夜長成畹町橋頭的旗杆。

那麼,芒市世襲土司府將會在傣曆新年到來前夕的某一個夜晚,將族譜中每一個新生的女兒續記上冊,交由“總佛爺”去祈福,為她們取一個其實很普通,但在家族中絕不重複的名字。那些“小小姐”會繼承一段紅色的絲線,一頭拴在菩提樹上,一頭墜上銀鎖,上麵鐫刻的傣文咒語忌諱誦念,也從未有人破譯,它寄存在奘房的鍾磬裏,由蝙蝠去守護,由木魚去敲響。

如果不是馳名世界的“滇緬公路”成為這片土地新的“脊骨”,開始運行一種新的血液,大道兩廂的芒市因此以灰色磚瓦代替柚木幹廊樓宇和戲台,那麼,這位漸次長大的官家小姐,也許最為閑適消遣的就是在外公撰寫的傣戲裏充任一個身著金絲筒裙,發簪孔雀羽翎的“麗哨”……

其實芒市沒有發生什麼變化,那年,浴佛前,村寨裏照樣結隊去附近的山上采摘錐栗樹上的白花,將芳香的清水拍打在外公的肩上;高升照樣在彩旗織滿的天空射向湛藍的夜空;白柴塔垛照樣將火蠅送上月亮;堆沙的男孩照樣爬上牆頭;女孩照樣梳一根獨辮,跟隨賧佛的外婆去寨樹下插香;潑水節的排铓照樣把人們攉起的水幕敲成碎玉、拆成珠縵……

除了外公記憶寶篋裏那個用竹篾編織不了的世界和用另一種“切音”朗讀,對仗如織錦整齊的“唐詩”,繼承一個世襲土司官家的姓氏在此時顯然沒有意義。但“風中的蔓勒梗”長成大樹了。飛鳥銜來一顆種子,接著院落中一棵幼弱的小苗破土,外婆說既然是菩薩送來的,就讓它長大吧。但是,當種子銜在大鳥的喙裏時,沒有誰看清它是什麼樣子。她說是紅色的,像瑪瑙佛珠!她在夢裏見到了。結果,蔓勒梗開花結果,果實真是紅色的!金紅色!“自我到來,世顯皆奇”“世事自生自長”——佛說果然顯現奇跡。

我是醉風醉雨裹挾而來的,芒市隻是亡命天涯的一個驛站。記不清什麼年月了,問三台山幫外奘房的總佛爺,他說是一隻公犀鳥從樹洞墜落死去的那年,雌犀鳥在華蔭披蓋三台坡的大青樹上啼叫三天三宿也墜地死了。它們的長喙裂成鋸齒,是老死的。佛爺隱秘庚壽,他種下的貝葉樹九十齡了,他用它的葉片刻寫經書一千八百卷,要到兩千零一十四卷才開始記錄長角犀鳥的姻緣,老死才來殉情不是奇跡,譬喻的“永恒”也會猝斷——歲月老了你才來,你接上了滄桑歲月的榫卯,你竟然會用傣家德昂家景頗族家拴物件的篾子,兩指一旋,就能打上一個蝙蝠上吊的“不死結”——奇跡就要出現了。結果我在刀砍過脖頸後,像叢生芭蕉,活到今天。佛爺說,芭蕉長在園子腳,為什麼?芭蕉是大地幹涸時汲水的“桶”,不信,你摳開。果然我吃芭蕉芯,度過螞蟥渴死、牛血成膏的日子。於是,每臨旱季,我的命絲牽著遊魂,像候鳥必然飛返德宏芒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