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後。
又是一年冬至,漫天的白雪紛紛揚揚,將高聳的墳頭遮蓋得嚴嚴實實,高淩默神色憂鬱,撐著一把油紙傘佇立,北風刺骨,他卻穿了一件玄色單衫,正是多年前在溪邊穿的那件,沒一會,他的嘴唇便凍得發紫,瘦削的身子也微微顫抖著,似乎有些支撐不住。
終於,他放下了傘,疲憊地坐了下來,任細碎的雪花飄落肩頭,“冷月。”似是呢喃,又像是歎息,這些年,這兩個字就像是魔咒,不停地縈繞在他心間。
雪地裏出奇地冷,一點一點蠶食他的溫熱,可他毫不在意,伸出已經凍得通紅的手指輕輕拂過墓碑,仿佛拂過戀人的臉頰——愛妻上官氏,蒼勁有力的幾個字像是刻進他的心裏。
“冷月,”他再度開口,聲音很低,小心翼翼地,好像在怕聲音太大,會嚇到她,“小悔前些日子出嫁,你可看到?小恕親自趕來送的她,別看這姐弟兩個幼時打個沒完,長大了,關係倒融洽得不像話,我說,小恕,你的挽月劍法還未練成就來湊熱鬧。他答得理直氣壯,姐姐嫁給鄰國王爺,不跟去示示威,他們還以為我們是好欺負的。你瞧這孩子,跟著胡鬧還要強詞奪理,真不知道像誰。”
雪下得愈發大了,嗬氣成冰,淩默沒有要走的意思,依舊無知無覺地說著,“小恕這孩子,長得像你,做事也像你,最恨管束,幾歲大的時候就吵著不要做官,要自由,我想,也好,我們這一生被困在宮闈之中,勾心鬥角幾乎成了本能,未完成的心願就讓孩子去替我們完成。我見他是可塑之才便教了他幾套劍法,他到處遊曆,多少要會些功夫才好,後來一發不可收拾,到處拜師,劍舞得是有模有樣,幾天前同他過招,隻接得住他三招,他甚是得意,爹,你不行了。是不行了,已經過了不惑之年,哪裏還是十幾歲的小夥子的對手。”
“還有小悔,她性子沒那麼野,從小就乖巧,隻是沒你那顆玲瓏心,我總想著把她培養成你一樣的女子,管得有些狠了,弄得她到現在與我都不甚親近,我知道是自己犯傻,妄想著在小悔身上找你的影子,到頭來落得兩頭空。好在我為她尋得一門好親事,鄰國的睿王爺,小悔性子沒你那麼要強,正需要那樣強勢的人做她的夫君。”
“冷月,我好想你,連我自己都不知道這想念有多深多沉。”
他像是被撕裂了心肝一般,痛到極點,無力地癱在雪地中,“每一次都是這樣,想起你,比死還要難過一萬倍。我已經被這痛折磨了十六年了,可不可以,到此為止?”
他保持著平躺的姿勢,溫柔地望著天空,那一方明淨的藍,宛如她恬靜的睡顏。
“冷月,我一直都不敢相信你走了,即使我抱著冰冷的你坐了三天三夜,即使我提起你都是用“亡妻”,直到前幾日,我親手為小悔帶上那支蝴蝶金簪,心裏在想,簪子和玉墜都給了她,我的冷月怎麼辦呢?直到那時,我才真正意識到,你是真的不在了。”
冰雪在他身下融化,吸取了他五髒六腑的熱,還給他徹頭徹尾的冷,他感覺自己全身的脈絡都在被冰封。
“冷月,我想你,每時每刻,因為太過想念,便拚命地處理公文,擴展勢力,我用了十六年時間扳倒皇甫誠,扶植傀儡,皇甫誠在獄中被活活燒死,我用他殺死二哥的方法害死了他,怎麼樣,是不是很諷刺?”
“你的家人,我將他們安頓在南方一個小城,你放心,冷秋,嶽父嶽母,他們都過的很好,冷秋一直沒再嫁……她對我,還存著念想……這世上,最癡的那個人不是你我,而是冷秋,這麼些年了,還是放不下。”
“冷月……”他突然覺得累到極點,連開口說話都有些艱難,“以前母後告訴過我,時間久了,再深的愛也會被磨平,可是,十六年過去了,我怎麼……越來越愛你呢?我多麼懷念過去啊,就算你惱我,怨我,起碼我可以大聲告訴你,我愛你。現在呢……我去對誰說……我愛你……冷月……我愛你……超過愛我自己……冷月……”
意識在逐漸模糊,漸漸地,他再也感覺不到冷,溪邊光禿禿的樹幹,天女散花般拋灑出無數櫻花花瓣,粉紅的雲霧,輕舞飛揚,隨著微風,漂浮,旋轉,像極了她跳舞時的姿態,他貪婪地睜大眼睛,生怕遺漏了這曼妙的一刻。
眼角不知何時鑲嵌了一顆豆大的淚珠,透明的憂傷緩緩滑落,落入雪地中,眨眼的功夫便消失不見。
一如他們擦肩而過的愛。
散入風中。
無跡可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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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日之後,厚厚的大雪融化,眾人在溪邊發現一名玄衣男子,早已斷氣多時,正是失蹤許久的定北王,經雪水浸泡,麵目幾不可認。
無人知定北王為何離奇死在亡妻墳前,一時民間猜測紛紛,有人認為是新皇厭倦了被擺布所以派人暗殺,有人說是定北王禁不住對亡妻的思念而自盡,爭論多年仍沒有定論,直到新皇封一名胡姬為後,眾人的目光才轉移。
冷月淒然似君心,又有誰會真正記得?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