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柏林中的傾吐
朋友,我最親愛的朋友,我又來到你的身邊。
你去了,默默地離我而去了。
啊,不!你並沒有走遠,你就在我眼前,靜靜地躺在我的眼前。我總覺得,你沒有死。因為,你活在故鄉人的心中,活在你教過的學生的心中。你象周圍的烏柏樹一樣,深深地紮根在山鄉的土地上,開花、結果。烏柏樹的果實是光明的種子,它們變成蠟燭而給人以光明。
朋友,你的生命化為光明而留在人間,能說你死了嗎?
也許,這是我為了寄情的一種幻想。可是,沒有這種幻想,我是多麼孤獨呀。
一位先哲說,如果把快樂告訴一個朋友,將得到兩個快樂,而如果把憂愁向一個朋友傾吐,將被分掉一半憂愁。
現在,我的心中充滿了憂愁,我能不向你傾吐嗎?
這裏的風景那麼幽美啊,這座圍了一片稻田的小山象一隻蹲伏在綠色海洋中的小天鵝。山上長滿了古鬆,翠杉和青竹,山下是一片烏柏林。我們的學校就在烏柏林旁邊。那條三尺多寬的小溪從學校後麵流過來,象孩子們一樣,唱著清脆悅耳的歌,湧過烏柏林。初冬的風霜又把烏柏樹葉染了,把茅草和一些雜樹染黃了。溪水中映出一幅幅五彩繽紛的圖畫。
我們這座被稱為“完全小學”學府,離公社二十多裏,招收三個大隊的適齡兒童,五個年級也不過一百四十多個學生。據說,在我們到來之前,縣文教局年年為調配到這裏來的在職教師而傷腦筋。
我們一同從師範學校畢業分配到縣裏的時候,文教局要你到這裏來,你絲毫也沒有猶豫。因為‘這裏是你的故鄉,你是從這裏飛出去的第一隻鳳凰。山花撫哄過你,泉水滋潤過你,野果喂養過你。你是在大山的搖籃裏長大的,你要報答大山的恩情。
我本來分在縣城最好的小學。這一來是我的學業較好的緣故,二來是沾我祖父的榮光。我那在第二次國內革命戰爭期間犧牲的祖父,縣裏幾乎沒有不知道他的名字的人。大隊、公社以至縣裏的有關部門,年年給我家贈送:“發揚革命傳統,爭取更大光榮”的對聯。
但是,我卻自願報名到這座偏遠的山區小學來了。這對許多人來說,是個奧妙。這個奧妙,隻有我自願最清楚。
你對我的“壯舉”既欣喜,又驚異。也許,那時你就已經猜到我心中的隱秘。報到的那天,是你找了輛拉木頭的汽車進山來的。在公社下車後,你在路上問我:
“曾鳴,山外的在職教師都不願意到我們這裏來,你為什麼自願要求呢?”
“聽我爸爸說,湘贛蘇維埃政府曾駐過這裏,當時我爺爺在省蘇工作,我想尋找我爺爺的足跡……”
多麼美妙的遁辭啊。當時,我自己也感到臉紅了。我是最容易臉紅的,不管是憤怒、歉疚、慌張、驚悸……而對羞操最靈敏,象鏡子對著火光一樣。
然而,不是烏柏樹,便結不出做蠟燭的果實。
那年,烏柏樹葉開始變紅的時候,你建議學校把思想品德課同少先隊活動結合起來。你回到家裏,把你的一位堂伯請來,講述革命先輩在這裏和反動派英勇鬥爭的故事。這些故事,真是驚天地,泣鬼神呀,純真的孩子們都感動得流淚了。我懷疑那次隊日活動,你是特意為我安排的。因為你那位堂伯講了我祖父那麼的事跡:從他如何支持辦列寧小學,到敵人偷襲蘇區時,他為了掩護列寧小學的師生撤退而負傷……那一幅幅血火的畫麵,使我這個輕易彈淚的男子漢悄悄掩麵了。
從那天開始,我愛上了這片烏柏林。因為,你堂伯說,我祖父就是在這裏負傷的。那天傍晚,我鬼使神差地到這裏排徊。
“你在尋找你祖父的足跡嗎?”
我不知道你是什麼時候走進林子來的。當時,也不知在想什麼,對你的問話有點漫不經心。
“你的想象總是這麼富有詩意。”
“不是我想象的,是你自己說的。那天,你不是說要到我們這裏來尋你祖父的足跡嗎?”
啊!你把我那天的遁辟記在心裏,而我卻幾乎忘了。
“哦,找到了,就在這裏。”我隨口回應。
“那麼,你有什麼打算呢?”
“打算?”
“既然找到了你祖父的足跡,總有什麼想法吧?”
“噢一一當然要沿著他的足跡奮勇前進。”
當時,我純粹是當作一種玩笑的戲語。而你既象開玩笑,卻又那麼認真。
“具體點,別喊空口號。”你殷殷地盯我。我為了順你的意,回道:
“象我爺爺一樣,用心血澆灌這裏的下一代……”
“真的?”
“當然真的。”
“讓這裏的烏柏樹作證,你發誓。”
當我起誓後,你的臉上浮起那樣嬌美的笑局,眼裏閃動的那種光彩,使我神蕩心遊,潛伏在我心中的隱秘突然象春雨滋潤的筍子一樣樣,破土而出了。我情不自禁地抓住你的手,指著身邊兩棵根部交結在一起的烏柏樹說:
“葉丹,我希望我們能象這兩棵樹一樣,永遠緊緊地在一塊...... ”
你的臉刷地紅了,驚慌地抽回你的手,轉過身倚在一裸烏柏樹上,摘下一片片絆紅的樹葉,丟進小溪裏。
“你……晚了。”你歎了口氣說,顯得惋惜而又佩悵。
“怎麼晚了?”我急切地走近你。
你坦率地告訴我,你已經有了朋友,一個中學的同學。你有好刀個中學時代的同學上了大學,一直保持著通訊聯係。我豬想,一定是每個月給你寫四五封信的那個人。然而我猜錯了,恰恰是每個月寫一封信的那個。也許,有些人對愛情的追求,象野攤飛行一樣,飛到一定的高度,隻要張開翅膀慢慢地滑翔,就可以到達目的地。
那天,我不知道我們是怎麼離開這片烏柏林的,是一塊呢,還是各走各的?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學校後麵的樹林巾,一隻貓頭鷹仿佛是嘲諷我似的,發出一陣陣怪笑一般的叫聲。而對麵的山穀中一隻本地人叫作哼咕鳥的鳥,卻象因失戀而唉歎一般,那一聲聲啼喚比痛苦的呻吟還揪人心腸。
第二天天亮的時候,我卻又睡著了。後來,我迷迷糊糊地聽得有人叫我,正準備下床,聽清了是你在呼喚,便又鑽進被窩裏了。就在這時,房門口發出打破碗碟的聲音。那響聲又沉又悶。我匆匆穿好衣服,打開房門一看,門口倒了一碗麵條,麵條下邊還露出兩個油煎包蛋。我抬頭一掃,瞄到你那匆匆而去的背影。便估計是你剛從鍋裏鏟出端來的,一定是碗很滾燙,因我遲遲不開門而失手掉在地上。
從那天開始,有一個多月,我們互相躲避。以前,我們總是一塊在飯廳共一張桌子進餐。而從那天中飯開始,我們之間總有一個要把飯端到寢室去。即使在路上相遇,兩雙目光也總是射出四條平行的宜線。
那年放寒假前三夭的中午,我撿到一封從門縫塞進來的信。信封沒有封口,裏麵有一張沒有署名條子:晚飯後我在烏柏林中等你。從那娟秀的字體,我知道是你寫的。
晚飯後,我在我起誓的那兩棵烏柏樹下找到了你。當時,我並沒有想到你是有意在這兩裸樹下等我的。
當你將第一道目光投向我的時候,我好象對著冬日的晨光一樣,感到耀眼而又迷離。你朝我活淡地笑了笑,問道:
“聽說,你要求調走?”
不知是經不住晚風的吹襲,還是心裏發冷,我打了個寒嗓,避開了你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