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薑花(1 / 3)

野薑花

今年十一月的一天,離家多年的老紅軍一一解放軍某部副可

令員周楓同誌,在縣委幾位負責同誌的陪同下,前往橙山探望一位老戰友。

初冬的早晨,冷風撲麵,小橋和路旁的落葉上蓋滿了白霜。霜降過後,山裏的百草千樹,被染得五光十色。這時候,放眼四顧,紅色的樹葉比比皆是,然而,紅色的花朵卻很難找到。

忽然,周楓同誌停步注目在路旁的一簇蘆其中。大家隨著他的目光看去,隻見一株黃綠色的野薑葉下,閃射出一團赤紅的光彩來。大家正在驚疑間,周副司令員已撥開茅草,從裏麵挖出一朵碗大的紅花來。這花有二十多片三棱形的花瓣,每瓣都有二寸來長。在這霜染層林,百花凋謝的時候,能看到這樣鮮紅耀眼的花朵,無不驚歎。大家爭相傳看,問周副司令員:

“這叫什麼花?”

“是不是常開?”

“這花長在什麼地方?”

周楓同誌沉思良久, 才緩緩地說:“這叫野薑花,這一帶的茅草,灌木叢中和石岩旁邊,到處都可以找到。不過,它一定要在嚴霜到來的季節才開放。”他接過那朵野薑花,陷入往事的回憶中,深沉的說.“我一看到它,就想起了我的一個親人一一野薑花。

一九三四年春夭,我在一次戰鬥中右手負了傷,被送進了橙山紅軍醫院。

醫院的總務股長李明德將我安排在三號病房裏。同房的有二十多個傷病員。我剛躺下,就進來十多個姑娘和媳婦。李德明告訴我們說,這是橙山鄉政府組織的歌舞隊,經常到醫院來慰問演出。說話間,一個長得很俊秀的姑娘來到我麵前,抓著兩個煮熟了的雞蛋往我手裏塞。我忙用左手擋了回去,嘴裏連聲道謝。

這姑娘好生厲害,還剛見麵,就將我一軍說:“你嫌少了是不是?

她這句話,象把我按在燒煙缸裏嗆了一陣似的,除了眼珠,都紅透了。我忙解釋說:“我不是這個意思,請你不要誤會。”

她見我很靦腆,縱聲大笑了。那哈哈的笑聲真比進山時聽到的瀑水還響。

這時,一位三十來歲的嫂子噢怪她說:“野薑花,人家剛來,就開玩笑,不分一點生熟。”接著,又對我說:“同誌,她生就一副粗野的性格,請你不要見怪。”

我雖然憨直,但野薑花的心意我是理解的,她是把我們紅軍戰士當一家人相待,所以一見麵就當老熟人。我忙微笑著說:

“不要緊,不要緊,這樣隨便些好。”我繼而又想,世界上哪裏還有姓野的呢?這野薑花一定不是她的真名真姓。

野薑花見我的窘態還沒有完全消失,忙笑著說了幾句陪禮話:“同誌哥,對不起,請你原諒。我是怕你不收, 才使的激將法。”她又把雞蛋塞到我麵前說,“達是我們橙山人對紅軍的一點心意,請收下吧。”她見我右手吊著繃帶,推讓不得,使靈巧的把雞蛋塞到我的右手裏。接著,野薑花和她的姐妹嫂子們唱起歌來。她們唱了幾首當時蘇區流行的歌以後,便推出野薑花來打山歌。野薑花並不推辭,大大方方地站前兩步,清了清嗓子,唱了起來:

杜鵑花開鬧陽春,

我唱山歌敬親人,

春來春去幾千載,

我(格)親人才臨門。

春風歲歲過橙山,

窮人年年淚連連,

自從親人進山來,

紅了地來紅了天。

野薑花的嗓子清亮圓潤,唱得情真意切,大家都聽迷了。這時,我才仔細打量她:一張紅撲撲的鵝蛋臉,兩隻水汪汪的眼睛,烏油油的頭發,窈窕而壯實的身材。我發現,在他的左眼上端,隱約看得出有一道象是指甲刻下的傷疤。我想,山裏人常在山裏轉,可能是在哪裏被樹枝、荊棘掛破的吧。可這姑娘,為什麼不小心呢!

我看著看著,感到她有些麵熟。那張鵝蛋臉上水汪汪的眼睛,使我想起十幾年前從湖南逃難來的菊花。

我的老家在柳灘,離橙山有二百多裏。我爹是個石匠。我十三歲的那年,菊花跟著她父母從湖南逃荒來到了柳灘。菊花爹娘本是種田的,但因為剛到這裏,人生地疏,租不到田,隻好幫人家打短工度日子,菊花則給地主家放牛。那時,我也幫人家放牛。我們兩人常在一起玩耍。後來,我爹見菊花爹年青力壯。人也老實勤快,便帶他做徒弟,不但不要他送拜師禮,也不侵吞他賺到的工錢。菊花爹很聰明,很快學會了石匠活計。從此,我們兩家便互相幫助,生活在一塊了。我十五歲那年,有一天,菊花爹娘跟我爹娘說,要把菊花許配給我。我娘也當真起來,從我手上取下一個銀手鐲套在菊花手上算是送定婚禮,那時,我們雖說還小,但是也感到不好意思。不久,軍閥混戰的戰火燒到了柳灘,我爹與菊花爹被抓去做挑夫,連我這個十五歲的孩子也沒幸免。我們跟著北洋兵走了三天三夜,這天夜裏,我在爹和菊花爹的掩護下,逃跑了。我趕回家裏,誰知我們兩家的房子都毀塌了,我娘和菊花母女也不知去向。我到處打聽,也一無所獲。後來我隻好隱名埋姓隻身漂流到湖南去做長工……

我正在凝思遐想,突然被一陣熱鬧的笑聲打斷了。原來,野薑花唱完了山歌,正在激她的嫂子表演《送郎當紅軍》哩。

那位嫂子躲閃著,連聲說:“我唱不好,我唱不好。”

野薑花提高嗓音說:“她唱得可好聽了,經常躲在房裏唱哩,她一唱呀,連我們家屋後那幾隻黃鶯都不叫了。”

“死妹子,你怎麼淨撒謊呢。我什麼時候唱過?”

“沒有啊?你送哥哥參軍的那天晚上,唱了沒有?”野薑花說著,還學她嫂子的腔調唱了起來:“送郎當紅軍,勇敢向前進, 寺肖滅反動派,一個不留情,哎呀我的格郎……”

野薑花嫂子羞得臉紅耳赤,她不再躲避,反而追過來捉住野薑花,說:“要她唱,她才唱得好哩。一天到晚,送郎當紅軍不離嘴。”

大夥聽了哈哈大笑。李明德笑得前俯後仰。說:“對對對,叫野薑花表演《送郎當紅軍》。”

大家隨聲附和,李明德還帶頭鼓起掌來。野薑花臉上泛起一陣紅暈,兩手絞著一塊手絹,咬著下唇不吭聲。李明德盯著野薑花笑得更歡了,又帶頭唱起拉歌子的小調:“扭扭捏捏不象話,大大方方快出來,依呀嗬晦。”

野薑花被激惱了,收起手絹,將垂在胸前的大辮子一甩,說:“唱就唱,你當我怕了?.送郎當紅軍有什麼可笑的!可惜我還沒找婆家,我要是有個當紅軍的老公,唱《送郎當紅軍》才不要三請四催哩。”

她這樣一說,大家反而不笑了。

野薑花手一劃,象是賭氣,又象是發號令似地大聲說:“靠緊些,把場子拉大一點。”

李明德忙伸出大拇指說:“哎,真不愧是又紅又辣的野薑花。來,我們兩個一起唱,你裝妹子我扮郎。”

沒等李明德說完,許多人掩著嘴巴偷笑。我身邊的小王咬著我耳朵說:“瞧他那張醬瓜臉,扮她的叔公或伯公倒差不多。”

野薑花猶豫了一會,說:“你要唱不出, 可要罰唱三隻歌。

李明德連聲說:“行哪行哪,我保證扮得象真夫妻一樣,我要唱不出,罰三十隻歌也行。”

病房裏發出一陣哄堂大笑。

兩個月以後,醫院的傷員增多了,當時醫院裏人少藥缺,為了集中力量治療重傷員,醫院領導把一部分輕傷員分散到鄰近群眾家裏護理治療。我住了兩個月院以後,傷好多了,便主動提出到群眾家裏去。

真巧,第二天接我去的就是野薑花姑嫂倆。她們家裏住在離醫院六裏路遠的一個獨棚裏。

野薑花姑嫂遵照醫生的囑咐,用草藥為我治療,很是細心,生活上對我照顧得特別周到,傷口愈合得很快。盡管如此,我卻日益想早日歸隊。因為,一來離開了戰鬥的集體,感到孤寂二來,看到野薑花姑嫂倆不但要服侍我,而且還要上山打柴、種地,有時還要去送信,到醫院為傷員洗衣衫,晚上天忙著做軍鞋,起早摸黑,忙裏忙外,實在過意不去。

有一天,我見水缸裏沒水了,野薑花姑嫂又上山去了。我想,她們回來還有很多事要做,我要盡可能減輕她們的負擔,便挑起水桶去擔水。她們吃的是泉水,泉水窩雖說就在坳下,但也有五、六百步遠,而且要上一個百步石階。當我挑到離門口還有百多步遠的地方,野薑花迎頭趕來了。她一見我挑了滿滿的一擔水,又急又氣,大聲說:“誰要你挑水嘛!”

我笑了笑,說:“沒關係。”我想換個肩一直挑進屋裏去,沒想到右手使不上勁,水桶掉到地上,“砰”地一聲打成了十八瓣。我急出了一身熱汗,不知如何是好,隻是“嘿嘿”地憨笑。

野薑花沉下臉,說:“還笑哩!你打算把胳膊摔成幾節,做個殘廢不當紅軍了是不是?離開醫院的時候,醫生是怎麼囑咐你釣,你成心叫我們完不成任務麼?”

她劈哩啪啦地說了我一通,比刮我的耳光還難受。這時,嫂子出現在屋邊,說:“野薑花,你嘰哩呱啦地說些什麼呀?”

野薑花半慎半笑說:“他多管閑事去挑水,挑又挑不起。”她邊說邊撿摔散的水桶板子和鐵箍。

我實在感到難為情,問:“哪裏有水桶賣麼?”

“幹什麼?”野薑花反問我。

“我們紅軍要執行三大紀律八項注意,這水桶我賠償。”

“誰要你賠?”她象受了侮辱似的,氣呼呼地說,“還不快進來!”她邊說邊走進屋去。

回到屋裏,我見野薑花用繩子兜著兩個酒耘子去挑水。心裏更難受了。酒缸比水桶又重又笨,而且用繩子兜很容易滾出來打破。山裏人買兩個酒耘子很不容易的。我想,我得趕快給她們賠水桶。可是,當時我身上沒有錢,唯一能值幾個錢的就是那個銀鐲子;那寶貝也珍藏了十年,一直舍不得用它。但是, 眼下,我不得不想到要當它了。我聽說離橙山二十多裏的地方有個鎮子,那裏有當鋪,但是我從來沒有去過。我想撒個謊,請嫂子拿去幫我當點錢,然後再想辦法買擔水桶。我知道她老實厚道,隻要我瞞住根底,她會幫我辦的。傍晚,我等嫂子在廚房做飯的時候,拿著鐲子往廚房走去。我剛走到廚房門邊,聽到嫂子和野薑花在說話。我隻好停步了。隻聽得嫂子責怪野薑花道:“二十來歲的人了,說話連個分寸都沒有。水桶打破了算了嘛,虎聲虎氣地凶人家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