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拒絕再玩(1 / 3)

在桑城,每天有—百家公司開業,同時有一百家公司散夥。

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我和人抬著一塊匾,興致勃勃地去給一位朋友新成立的公司賀喜。這是上午發生的事情,下午,我又偷偷把一位因開公司被人逼債逼得無處藏身的朋友,送上了長途汽車。

朋友們勸我不妨一試,我立即搖頭,我說,我不想湊這個熱鬧。事實上,我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我的毛病是優柔寡斷,缺少主見。

我有些疲憊地回到蝸居的地方,恰巧郭芬來了。郭芬在桑城一家賓館裏做服務員,每次碰麵,她總喜歡把賓館裏見到的各色人物,津津有味然而又有些莫名其妙地說給我聽。郭芬說,今天我們賓館住進了一個富婆。又說,我還真沒有見過那麼漂亮的富婆呢。說這番話時,她正趴在我的床上,腳丫舉在半空中。

我從浴室裏出來,擦著頭上的水。我說,你老是嘮嘮叨叨個不停,是不是特別羨慕,心裏不平衡?

郭芬從床上一躍而起,手臂蛇一樣地纏著我的腰,說,你錯了,我一點也不眼紅。這個女人以前在桑城一文不名,南下之後一夜暴富,天知道她流了多少辛酸淚?

郭芬高昂著頭,一臉不屑。

我被逗樂了。郭芬是我半年前認識的女孩。記得那天,我站在腳手架上畫一幅話劇廣告。我很賣力,正給劇中女主人公那碩大無朋的額頭,花裏胡俏地塗色。一回頭,就看見那個穿一身牛仔裝的女孩,坐在台階上,眯著眼睛看我。這是我第二次看見她。昨天她也在這裏呆了大半天。

我朝她擺擺手,這個動作大約讓她有些激動,她紅著臉,也朝我擺手。我禁不住擱下畫筆,利索地從腳手架上下來,我說,你是這位女演員的戲迷?

女孩背對著陽光,頭發和臉的側麵被鍍成一片金色,她說,不,我在看你畫畫。

我說,你待業多長時間了,是不是在家裏悶得發慌?

她說,恰恰相反,我是賓館裏的一名服務員,我還日理萬機呢。

我說,你忙裏偷閑,僅僅是為了看我畫畫?

她說,是的,我從小就崇拜藝術。

我覺得這一天應該是桑城的節日,因為在玩錢玩公司玩得昏天地暗的桑城百姓當中,居然還有人別出心裁地崇拜藝術或者藝術家。不過,畫話劇廣告之類,那是混飯吃的行頭,跟藝術八杆子挨不著邊。我想這麼告訴她,可是沒有。

我和那個女孩就這麼認識了,她是郭芬。

郭芬把衣服一件件扔給我,她說,穿上吧,這樣子真有點慘不忍睹。我聳聳肩膀,說,有什麼辦法呢?真實的東西,往往是醜陋的。我把郭芬扔給我的衣服,又扔回床上。當我走近她的時候,郭芬低著頭,一臉羞澀,她說,你別,今天不行。我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中,好久才動了動,做了個意義含糊的動作。

我穿好衣服,在郭芬的身邊坐下來。郭芬忽然把頭鑽進我的懷裏,身子蠕動,柔若無骨,嘴裏還喃喃有詞。過了一陣,郭芬直起身子,她說,王原,你知道我是多麼地愛你?

我說,我也一樣。

郭芬說,月亮這麼好,我們到什麼地方玩去。

我伸出頭看看窗外,月亮果然很好,就說好的。

我們走在樹影婆娑的馬路上,郭芬把半邊臉靠在我的肩膀上,一副幸福無邊的樣子。我攬著她的腰,問,你說那富婆以前是桑城的?

郭芬說,賓館裏的人都這麼說。停了停又道,她叫櫻子。

我的心格登一下,腳步慢了下來,天嗬,難道真的是她?郭芬終於發現我神情有異,仰著臉,問我怎麼回事?我為我的失態忽然感到羞慚起來,我說沒有什麼,我們到“野玫瑰”唱歌去。

電話鈴響了,我拿起話筒,卻沒有聲音。過了好久,我說,你開口說話吧,我知道你是櫻子。櫻子驚異一笑,她說,你怎麼知道是我?我說,這是你打電話的一慣作派,我哪有不知道的呢?

櫻子說,還好嗎?

我說,湊合。你呢?

櫻子呆了一會,她說,你還知道問問,我以為你把我忘得一幹二淨了呢。

我說,怎麼可能?能談談你的情況嗎?

櫻子說,談什麼呢?

我說,撿重要的談,比如身體,比如心情。

櫻子說,健壯如牛,蔚藍一片。說罷,哈哈大笑。透過聲音,我似乎看見她前仰後合的模樣。

我忽然不吱聲了,一隻手握話筒,另一隻手把茄克拉鏈,拉上拉下,神情恍惚起來。我知道,當年要不是我們之間發生那麼多無頭無緒的事情,她是絕不會離開桑城的。我們也許會在一起,也許不會,總之那是另外的故事。我正在暗想心事,櫻子說,你別這樣。

我無聲地笑了,我怎麼啦?

櫻子說,你幹嘛變得這麼沉默寡言了,那時候你是多麼地能言善辯。

我說,主要是我們分別得太久,過去的那種感覺,似乎變得生疏而遙遠了。

櫻子說,是的,時間真會作弄人。

我們的交談,就這樣斷斷續續,支離破碎地進行著。

外麵下著雨,不是傾盆大雨,是蒙蒙細雨。

櫻子說,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我想了想,說,我忘了,什麼日子?

櫻子的聲音忽然變得感傷起來,她說,今天是清明,你能陪我上魚形山看杜方嗎?

我怔了怔,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魚形山是桑城一座著名的公墓,有個叫杜方的年輕人,永遠安睡在那裏。

看看時間差不多了,我便撐著傘走出我供職的那個話劇團。剛走到大街上,風雨中,一輛計程車沙沙駛過來。車門開了,探出頭來的正是櫻子。五年過去了,櫻子依然那麼漂亮,與我的想象完全吻合。櫻子穿一套深色西服,表情莊重,但顧盼之間,卻給人一種明豔的感覺。櫻子朝我揚揚手,說,上車吧王原。

我鑽進車裏,側臉望著她。我道,你這次回來,就是為了看看杜方?

櫻子輕輕一笑,她說,當然不是,我們幹嘛老把自己拴在往事裏呢。

我說,既然如此,你今天的舉動,也未免有些隆重了吧。

櫻子聳聳肩膀,她說,人就是古怪的東西,有什麼辦法呢?

車子在山下停下來。我先下車,把傘舉過頭頂。櫻子看看外麵的天空,也鑽進傘裏了。上山的路彎彎曲曲,很是僻靜,卻也行人紛紛。石級上,零零星星散著紙錢,一些樹枝上,還掛著紙幡。在魚形山的一隅,我們找到了杜方的墓碑。顯然有人來過,墓碑旁種了一棵新樹,四周是一層爆竹的殘骸。櫻子走過去,把手上的那束鮮花,輕輕放在墓碑上,然後默默地佇立在那裏,像個新寡的婦人。

1982年,杜方從一所著名的美術學院畢業,分配到桑城文藝創作室工作。杜方來自桑城遠郊一個偏僻的山村,可身上沒有一點農家子氣息。杜方戴寬邊眼鏡,留長發,一件永遠穿在身上的風衣,很給人一種藝術家放蕩不羈的感覺。

從這年秋天開始,桑城的居民們,幾乎每天都可以在一些久負盛名的風景點,一些古街古巷,看見杜方背著畫箱出沒的身影。隻是,那些日子,熱愛藝術的遠不止杜方一人。我和我那幫桑城的年輕朋友,一個個都野心勃勃,敢與畢加索比肩。我們雖然隻處在桑城一隅,但視界無比遼闊。我們都很勤奮,不斷創作出形式各異,深刻無比的作品。因此,在我們的周圍,雲集了一大批漂亮的女孩,她們當中有護士、印刷女工、商場營業員和京劇院的小旦。我們在一起,通宵達旦地暢談藝術、人生和愛情。我們覺得,這種生活,是可愛並且妙不可言的。

問題是杜方出現了。杜方的出現,敲響了我們那段美妙日子的喪鍾。許多熱愛藝術,同時又熱愛我們的女孩,開始擦亮眼睛,洞穿我們的真麵目。她們發現我們隻是一群井底之蛙,一群狂妄自大然而一無是處的可憐蟲。她們成群結隊地出現在杜方的寓所,有些膽大的女孩,甚至錯字連篇地寫很肉麻的情詩,不斷地寄給杜方。

杜方成了我們共同的敵人。我們開始四處散布杜方的流言飛語,對他的藝術和生活,進行不著邊際的詆毀。我們說他的藝術是對世界名畫的抄襲,毫無創新意識;我們說他吃飯像豬一樣大聲,晚上睡覺打呼嚕,讓一棟樓的人都睡不安。

有意思的是,我和杜方,最終還是成為了鐵哥們。理由很簡單,科班出身的杜方,對初中畢業生王原的繪畫,崇拜備至。他認為我這種近乎天才似的人物,在一個小工廠裏做粗活,簡直是對藝術的不恭。他通過他的頂頭上司,藝術創作室主任的關係,幾經周折,把我調到了話劇院做美工。

另外一個理由是,杜方對曾經是我們的崇拜者,繼而簇擁到他身邊去了的那些女孩,表現出了可愛的冷漠。我就親眼看見杜方當著一個女孩的麵,把她偷偷塞給他的音樂會的票,順水推舟地轉給了一位中年女同事。這個女孩也曾多次給我塞過舞票,或者電影票,使我度過了許多詩意而有趣的時光。

杜方深愛的是一個叫櫻子的姑娘。

我最先看見櫻子是在杜方的工作室裏。櫻子著一身紅衣,靜靜地坐在那裏。櫻子的頭發,黑綢一樣擁在胸前,眼睛含笑,一種掩飾不住的青春氣息,撲麵而來。我看到的是櫻子的一幅肖像畫,杜方畫的,真實的櫻子現在正在外省的一所師範學院上學。

我說,杜方,我知道你為什麼對周圍那些女孩如此冷淡了。

杜方捋捋長發,啟齒一笑,是麼?

我很感慨地說,因為你擁有如此優秀的櫻子!

杜方笑了,然後眯著眼睛,凝視畫中的櫻子,一臉毫不掩飾的興奮。

在以後的那段日子裏,我除了上班,每天都和杜方泡在一起。我要麼外出寫生,足跡遍布桑城內外,要麼在杜方的寓所裏看書,我在一個月的時間裏,幾乎把杜方大學四年所學的教材,通讀了一遍。

我和杜方的親密關係,在桑城我的那幫朋友中,引起一片唏噓。他們斥我為叛徒,認定我被幾句廉價的讚揚吹昏了頭腦,結果搞得敵友不分了。

對此我置若罔聞。

那天下午,杜方領著一個姑娘,來到我家。杜方說,她是櫻子,我一看,笑了,果真是那個櫻子。杜方介紹我,他說,他是我在桑城的好朋友,畫家王原。我伸過手去,櫻子握住了,溫軟而有力。

我讓座,遞茶,完了拋給杜方一根煙。我抽空打量了一下櫻子,正巧看見杜方在櫻子耳旁嘀咕了一句什麼,櫻子眼睛亮亮地掩口而笑,樣子十分親熱。

我於是看了看窗外,天純藍,一群鳥兒翩翩而過。過了一陣,又覺不妥,我把目光收回來,不料遇上了櫻子的目光,我說,櫻子你沒來時,杜方幾乎天天說到你呢。

櫻子說,他都說我些什麼壞話?

我笑道,—句沒有,全是歌功頌德的詞。

櫻子衝杜方扮了個鬼臉,她說,果真如此?杜方傻乎乎一笑,當然,千真萬確。

停了停,我問,櫻子你準備呆多長時間?

櫻子把頭發往後一拂,揚起臉望著我,她說,我不走了。

讓她留校她都不幹,一定要分回桑城。見我迷惑不解的樣子,杜方趕緊幸福無比地解釋。

我明白是怎麼回事了,我說,當然是因為桑城有你杜方呀。

杜方說,快別這麼說,顯得我是多麼的自私。

櫻子作撒嬌狀。她說,瞧你那得意的樣子,你就真的以為你那麼重要?

第二天,杜方給我來了一個電話,他說他要去外地參加一個重要會議,問我能不能幫櫻子收拾收拾房子。我說樂意效勞。櫻子分配的單位,是一所有著百年曆史的中學。它是由荷蘭人創辦的,前身為教會學校,並且一概是青磚綠瓦,仍保留著很濃的異國情調。當總務長把我們領到一個屋子時,才發現這是一間破舊的雜屋。總務長一攤手,他說實在對不起,有的教師還三代同室呢。不過沒問題,待你們結婚的時候,學校新的宿舍樓也蓋起來了。總務長把我當成了櫻子的男友。我笑笑道,你錯了,我和她不是那回事。總務長倒吃驚了,看看我,又看看櫻子,他說,別說你們還蠻像一對呢。結果把另外兩個人鬧了個大紅臉。

我吱呀一聲推開門,率先進去,立即蒙一臉的蜘蛛網。是木板樓,每走一步,天花板上就紛紛揚揚落下一層灰塵。屋裏擺著幾張爛課桌、一架破風琴、幾隻癟籃球,狼藉一片。

見櫻子悵然若失地站在那裏,我飛起一腳,把一隻球踢到屋外走廊上,我說,你別難過,總務長不是說,到時候,你們會有新宿舍樓住麼。

櫻子說,總務長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

我說,你是說他有幽默感?

櫻子說,他有幽默感麼?

我說,不清楚,也許他喜歡在同事中講黃色笑話。

櫻子笑了。

我們動手清理房子。把地板拖了一遍,把牆壁上的雨跡和學生的塗鴉,全用白紙糊起來,還掛起了一個淡藍色的窗簾,於是一個寧靜閨房就初具雛形。

這是9月發生的事情。

桑城下起第一場雪的那天早晨,杜方嘭嘭嘭把我從夢中敲醒。我懶洋洋地去開門,屋外的白雪,刺得我睜不開眼。我掉頭就走,重新鑽進被窩裏。杜方氣喘籲籲地進來,他說,你得跟我想想辦法。

我沒有聽清他的話,含糊地嗯一聲,又側身睡去了。杜方一把掀開我的被子,大聲地重複:你得跟我想想辦法!

這下我聽清楚了,我從他手上奪過被子,拉到脖子下麵,我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杜方低頭搓手,像個敲碎人家窗玻璃又被當眾抓住的初中學生。他支支吾吾,吞吞吐吐,好半天我才明白,櫻子懷孕了。

我仰腦殼一笑,這有什麼為難的,結婚得了。

杜方說,問題是櫻子不幹,她說還要玩幾年,現在不是結婚的時候。

我說,那就拿掉呀。

杜方繼續搓著手,我看得出,他正是這番意思。猶豫了一陣,杜方說,你是老桑城了王原,醫院裏有沒有關係?

我想了想,果真記起在一家婦幼保健站,有一位曾經明確表示要和我好,卻被我斷然拒絕了的女孩。我說我試試吧。

我很快找到了那個女孩。她現在結婚了,愛人是一位海軍軍官。當我說明來意時,她捅我胳膊肘,詭異一笑,你別不好意思,是你的就是你的,我不會跟人家說。環顧左右又道,我幫好多人處理過這種事哩。我立即解釋,可越解釋,她越不信,於是我幹脆懶得解釋了。我知道她想報複我。

打通好醫院裏的關係,我和杜方叫來一輛的士,直奔櫻子的住所。我擔心自己礙事,站在櫻子房門口,示意杜方一個人進去。櫻子的聲音清脆地傳過來了,王原你怎麼不進來?我反倒難為情了,傻笑著進去,卻看見櫻子正在穿衣鏡前描眉毛。櫻子衝鏡子裏的我笑笑,無事一般地讓我坐。杜方見了,說,車子在下麵,我們走吧。櫻子轉過身來,她說,告訴你杜方,以後不用避孕套,絕不讓你碰我一下。

杜方一聽,臉立即脹得紫紅,偷偷瞅我。

我裝作沒有聽見,朝樓下正在宣傳欄前看過時的《國慶特刊》的那司機,莫名其妙地一嚷,你別著急,我們馬上下來了。司機頭也沒抬,他說不著急,我說過我著急了嗎?

當我趕到“野玫瑰”時,櫻子早已在包廂裏等我。包廂是封閉式的,沒有開燈,隻有兩支咖啡杯一般碩大的紅燭,靜靜地燃燒。我走過去,挨著她坐下來,我說,怎麼,腰纏萬貫你還喜歡到這種不三不四的地方來。

櫻子說,你不覺得這裏的氣氛特別有情調嗎?

我環顧四周,說,倒也真是。

小姐遞過來兩杯名字怪好聽的飲料,幾碟精致點心。我玩著吸管,我覺得櫻子和原來比起來,似乎更具風采。她目光熠熠,容光煥發,舉止優雅。我知道,這完全是有錢的緣故。

我說,我一直以為,即使某一天你回到桑城,也不會再理我。

櫻子說,為什麼?

我說,何況現在你又成了富婆。

櫻子說,你別富婆富婆的,這詞倒人胃口。

我說,一個發了財的女人,假若要懲罰一個一貧如洗的負心漢,會有無數種方式,你選擇哪一種呢?

櫻子哈哈一笑,你也太自作多情了。我犯得著嗎?

我點燃一支煙,深吸幾口,我說,你真的一點也不恨我。

櫻子忽然不笑了,她安安靜靜望著我,她說,我幹嗎要恨你,我恨你什麼呢?

我如釋重負,再次覺得時間真是個可愛的東西。我向後一仰,選擇了一個比較愜意的姿勢,我說,櫻子,我們是該好好聊聊。

櫻子說,你以為我約你出來,僅僅是為了敘舊麼?

我表情嚴峻起來,還有什麼重要事情?

櫻子把頭湊過來,告訴我,她現在是香港一家公司在大陸的總代理。停了停又說,許多台港商人,看好了地處沿海和內陸交彙處的桑城,認為這地方既接受了沿海的開放意識,又有著沿海沒有的廣闊的開發前景,因此,他們會紛紛來投資的。而她所處的那家香港公司,則準備在這裏興建一個夜總會,掏這些人的腰包。

我說,主意不錯,地點在哪裏?

櫻子說,鳳凰大廈。我們正在談判,想讓他們把大廈整個二三樓,全給我們。

我說,那是個好地方。我能幫你幹點什麼呢?

櫻子看了看我,說,裝修工程我想交給你。

我一攤手,淡然一笑,我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個話劇院的小美工,怎麼做得了這麼一樁大買賣。

櫻子眨眨眼,態度誠懇,她說,資金不成問題,我可以預付。

我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我是一個畫畫的,對裝飾工程一竅不通。

櫻子說,你幹嘛還死守著你那倒黴的藝術不放呢,錢不是壞東西,過去那些狂妄的藝術家們,不也大都做生意辦公司去了嗎?

事實上我不是不想賺錢,我對所謂的藝術也膩了,問題是我得好好想想。我抽著煙,半晌沒有吱聲。我記起了一位朋友,這家夥正好開一家裝飾公司,平日碰麵,他總讓我留心給他攬業務,並且喜歡很日本太君一樣說,好處大大的有。假若我把這筆業務介紹給他,不也可以得幾個信息費嗎?

我很興奮地把這番意思說給櫻子,櫻子哈哈笑起來,依然飽滿的胸脯,熱烈地竄動。櫻子說,王原你還是這麼沒有出息,難道你不可以自己辦個公司?

我心有餘悸,我說,我不適應那種生活。

櫻子說,如果你抱著這樣的態度麵對生活,許多好東西就會與你失之交臂。人生就是這樣。

我想不到她說出的是一個深刻的哲學話題。我凝視了她一會,說,我這個人就這麼回事,有什麼辦法呢?

櫻子說,所以需要刺激一下。做生意就好像一場智力遊戲,隻有膽小鬼和低智商才會被開除出局。

我說,我二者兼之,不可救藥。

櫻子說,你別抬杠了,不幹也得幹。

我說,櫻子我講一個故事給你聽,好麼?

櫻子笑笑,眼睛在燭光裏顯得又黑又亮,她說,你怎麼忽然有了這份興致。

下麵是我講的故事。

半年前一個春雨瀟瀟的夜晚,桑城一家極負盛名的公司的總經理,在家裏接到了一個神秘電話。電話是一個女人打來的,那女人鶯語燕聲,透過來一陣撩人的氣息。這個女人讓他到紅馬體育館去看一場明星晚會。總經理是個好色之徒,他的情人遍布桑城的各個角落。總經理沒有猜出這個女人是誰,但他清楚,這一定是他眾多情人中的某一個。等他驅車趕到紅馬體育館時,迎接他的不是情人的纏綿,而是四個蒙麵大漢的一頓暴打。

這位總經理被人抽掉腳筋的案件,立即在桑城引起轟動。桑城的居民們,甚至包括總經理本人,都認為這是一個桃色故事引發的凶殺案。總經理躲在醫院裏,拒絕晚報記者的采訪,桑城偷情的男女,也掐斷了自己的非分之想,在家裏做好丈夫或者好妻子。一時間,桑城呈現出穩定祥和的社會風氣。

一個月之後,案子破了。出乎桑城居民意料的是,這根本就不是什麼情殺案。案子的主謀是桑城另一家大公司的總經理。他們兩家為爭一筆業務,結果引發了仇恨。失敗一方的那位總經理,為出一口惡氣,出錢請外縣四個倒黴的農民,把對方總經理給廢了。

我的故事沒有收到預期的效果,櫻子聽得漫不經心,並且時不時竊笑。

櫻子說,你說這種故事,與我在珠海那邊聽到的那些形形色色、五花八門的商界故事比起來,簡直是太缺乏新意了。比方說我隻身南下,奮鬥幾年,成了香港那家公司在大陸的總代理,與此同時,我還擁有了自己一家規模不小的公司,這其實就是一部驚心動魄的長篇傳奇了。櫻子情緒激動,口若懸河,她說,生意場上不相信眼淚,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就這麼回事。

這一天,郭芬終於在我家門口堵住了我。

我說,怎麼回事,這麼來者不善的樣子?郭芬撲到我懷裏,嘩地一聲哭開了。我趕緊扶起她,看看外邊幾位臉色陰冷的鄰居老太太,正色道,你幹什麼,有話我們屋裏說去。

進屋我才發現郭芬眼窩鐵青,人瘦了一圈,我說,郭芬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郭芬繼續抽泣著,沒遮沒掩,她說,到處找不著你,你是不是在外麵有了女人?

我被逗樂了。我說,你這麼說,特別像個妻子。

郭芬一抹眼淚,怒目圓睜,她說,原來你從來也沒有把我當一回事,你想把我甩了是不是?

我說,我打著燈籠也難找你這樣的姑娘,我哪有甩的意思呢?

郭芬說,既然如此,為什麼一個禮拜不見你的影子?

我感到事情嚴重了,立即把她摟在懷裏,吻她的頭發。我竭力想把這件事說得輕描淡寫,可我發現做不到。我清了清嗓子,聲音有些顫抖地說,我準備開一家公司。

郭芬站在那裏,仿佛沒有聽明白,嘴半張著,不住地眨巴著眼睛。好久,她才從一種譫妄的狀態中醒過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