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魚在岸上

餘宣驚呆了,愣怔的目光凝固在對方的臉上。

站在餘宣對麵的女人臉頰絆紅,步子一前一後地錯著,雙唇蠕動了一下,但沒發出聲來。顯然她也沒想到會在這裏碰見餘宣。

當餘宣再次確認眼前這個高高瘦瘦、戴頂乳白色長簷遮陽帽、穿一身肉色真絲短裝的女人確確實實是米梅時,餘宣感到身子上一下子長了肉,兩片嘴唇像不會合攏似的張著,仿佛剛剛做了一場驚天動地的大夢。

這確實是一次叫他倆誰都意想不到的相逢。這裏是B城,就算是在他倆居住的A城,他倆也從沒有過像今天這樣的邂逅。

餘宣和米梅腳下踩著的這條街,是B城最熱鬧的一條商業街。正值初夏,午後的陽光從路旁的建築物上瀉下來,彌漫在平坦的路麵上,熱乎乎的氣流徘徊在人群裏,整條街上響著讓人煩躁不安的嘈雜聲。

真是你呀餘宣!米梅說著咬了一下嘴唇,兩隻眼睛睜得圓溜溜的。

米梅!餘宣說著迎過去。

在握手的時候,餘宣覺得自己在發抖。

你怎麼會在這裏?米梅收回手問。

開會。餘宣望著對方說,下意識地把拎在左手裏的塑料袋換到右手上,躲了躲直射在他頭上的陽光。

米梅摘下頭上的遮陽帽,攏起額前的一塔散發,往身旁的梧桐樹影裏挪了一小步,目光虛虛地浮在餘宣的半張臉上。

我是來我妹妹家看我父親的。米梅說,剛從醫院出來,沒事轉轉,沒想到就碰上了你,真是巧事。

餘宣也站到了樹陰裏,猶豫了一下問,你父親住院了?

老病了,年年都得鬧這麼一場。米梅笑著說。

餘宣看見幾步外的地方有賣酸奶的,頓感嗓子眼幹澀。他想自己這會兒有喝酸奶的欲望,米梅也一定有,就衝米梅笑道,你等下,我過去買兩瓶酸奶。

米梅接過酸奶後,盯著餘宣手裏的塑料袋間,看來你這次出來,有采購任務。

餘宣就往起拎拎塑料袋,想說剛剛給愛人買了一套夏裝,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隻是含含糊糊地說,瞎買歎。

餘宣的目光,落在米梅拎著的手包上,那是一個時下流行的銀灰色休閑手包。餘宣說,你買什麼嗎?我陪你轉轉。

米梅往街上掃了一眼說,不買什麼,就是想轉轉。

餘宣看了看自己的腳尖說,那我……陪你轉轉吧。

米梅頓了一下問,不會……,…耽誤你什麼事吧?

餘宣趕忙搖頭道,說是開三天會,可是昨天下午就把會議內容撈幹了。

現在哪兒都是注水會議。米梅晃了晃酸奶瓶。

餘宣直了直腰說,你再喝一瓶吧。

米梅連連說不。

餘宣和米梅是在前年春天認識的。那是“清明”節過後的第一個雙休日,餘宣帶著愛人和兒子來到城外的小北山散心。雖說小北山不是旅遊風景區,但在城裏人看來,接了春光的小北山,多少有點世外桃源的意思。這裏有山有水有樹有梨園,空氣清新,植被在這個返青的季節裏,散發出一股股在城裏極少能聞得到的爽心氣息,城裏人覺得到了這樣的地方,就算投進了大自然的懷抱。

每年這時節到小北山來春遊的人,大多是以家庭為單位。那天中午餘宣和米梅兩個陌生的家庭能合並到一起野餐,完全是因為兩家孩子的緣故。餘宣的兒子和米梅的女兒在大人們不注意的時候,玩成了好朋友,鑽進了梨花盛開的梨園。後來沒多久,兩個孩子在梨園裏被幾個農家孩子欺負了,又哭又叫,驚動了他們的父母。事後,孩子們的家長就認識了,坐在一起說東道西。那天他們分手時,米梅的丈夫高田軍和餘宣交換了名片。米梅一家是開車來的,一輛白色的桑塔納,而餘宣和愛人張春芹的交通工具是兩輛摩托車。這以後,餘宣就再也沒見過米梅一家人。直到去年開春,餘宣一家又準備去小北山春遊,這時他們的兒子便想起了米梅的女兒,跟餘宣要那張名片打電話。餘宣皺著眉頭,回憶著說那張名片沒在我手裏呀。於是兒子想起來了,名片在母親手裏,就跟張春芹要,張春芹也是一臉回憶地對兒子說,都一年了,誰還能記住那張名片哪裏去了。但架不住兒子鬧,就假模假樣地東翻翻西找找,結果自然是沒影兒的事,惹得兒子把嘴嗽得老高。

轉出這條街,兩個人什麼也沒能買,倒是天南海北地說了許多話。

在一座過街天橋上,餘宣抬起頭,望著不遠處的一幢高樓說,我就住在那個賓館。

米梅望著餘宣說的那個賓館,問,那是嘉楓賓館吧?

餘宣說,對對,是嘉楓賓館。

兩人步下過街天橋。餘宣埋頭走上裏崗路時,跟在他身後的米梅猶豫了一下,但沒停下步子,悠著手裏的休閑包跟了上去。

餘宣跟米梅說了他對這座城市的印象,從市民特征、建築風格、交通狀況一直談到購物環境和商業活動。這叫米梅覺得餘宣是個很細膩的男人,對事物的觀察有種獨特的敏感,比自己強多了。自己常來這座城市,但自己對這座城市卻說不出什麼來,感覺這裏跟A城差不多,就像是A城的影子,或者A城是這裏的影子,哪兒都是樓房,哪兒都是人群,哪兒都是忙忙叨叨的出租車。這樣一想,米梅就覺得餘宣這會兒正朝著自己的心裏走呢。剛才在商業街上,盡管他也說了不少話,但那會兒自己對他的感覺好像是隔著什麼,不像現在這樣清晰而生動。米梅的心裏有點亂了,米梅想到了前年春遊的事·,……

後來,兩個人在嘉楓賓館旁一塊巨大的廣告牌下站住了。

餘宣看著米梅,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怎麼轉到這兒來了?

米梅隻是笑,什麼話也沒說。

餘宣覺得熱,更覺得渴,就紅著臉說,要不,上去坐坐,喝點水?

米梅歪了一下身子說,也好。

餘宣沒想到米梅沒拿啥腔調就接受了自己的邀請,他明白剛才自己隻不過是說了一句客氣話,是一句用來穩定一下自己情緒的話罷了。

往賓館走時,餘宣的步子都邁飄了,目光落到哪兒都覺得哪兒亮堂。當來到賓館的旋轉門口時,一個肩上挎包手裏拎包的女人跟餘宣打招呼,眼光在米梅身上落了半天。女人問餘宣什麼時候走,餘宣心裏嗯嗯地跳著,有點口齒不清地說明天走。女人又瞥了一眼米梅,跟餘宣說了聲再見,就一臉怪笑地走了。

她是南京的。餘宣側過臉跟米梅說。

我看她挺有意思的。說罷米梅就回了一下頭。

以前不認識,是這次開會認識的。餘宜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這樣解釋。

米梅看看餘宣,恰到好處地笑笑。

午後的陽光灑進房間,餘宣放下手裏的東西,過去把那層紗簾拉開。接下來他去衛生間洗了手,回來後給米梅沏茶。

米梅的目光落到了靠窗的那張床上,剛想開口,就被正看著她的餘宣搶了先,餘宜說,那張床空了,人昨天晚上就走了。

米梅嗯了一聲,把目光從床上移開。

見米梅可能有些拘謹,餘宣就把電視打開,拿過遙控器遞給米梅。

米梅接過遙控器後,順手拿起桌角上的一揮子會議資料,放到兩條大腿上翻起來。

你熱吧?熱我把空調打開。餘宣說。

米梅抬起頭,沉吟道,方便的話……我想衝個澡。

餘宣稍稍一愣,跟著馬上說,方便方便,衛生間裏什麼都有,你衝吧。

米梅把手包打開,從裏邊取出一個塑料袋。餘宣不動聲色地看著她做著這一切,心說她那個塑料袋裏裝的是什麼東西呢?想著想著,餘宣就把臉想紅了,心跳也一下子加快了。米梅彎下腰時,餘宣就看見了米梅一段裸露的後腰,肉緊繃繃的,還有光澤。到這時,餘宣就覺得自己的心,跳得差不多能夠到嗓子眼了。

米梅脫下了腳上的淺棕色皮涼鞋,從櫃架裏拿了一雙一次性拖鞋換上。

米梅給餘宣的鼻子留下了一股輕淡的軀體氣味後,就進了衛生間。

聽著衛生間裏嘩嘩啦啦的流水聲,餘宜直覺得體內的什麼東西也在嘩嘩啦啦地響著。……沒多久他就把自己搞得很恍惚很衝動,坐在沙發上皺著眉頭硬著脖子,一副使大氣力對付什麼的樣子。

為了驅走體內要命的響聲,餘宣拿到了遙控器,把電視的音量調大後,不停地轉換頻道。他知道自己現在很失態,為了控製住情緒,他一遍遍地在心裏罵自己,罵得很難聽,後來他居然把自己罵笑了。

餘宣拍拍腦袋,提醒自己不要太緊張.不要胡思亂想,這麼瞎折騰不是沒事找事嘛。他把自己說服了,選了個新聞頻道,目光在屏幕上穩當住了。

米梅走出衛生間,身上還是那套衣服,濕波鏡的頭發貼著頭皮,發梢上滴下來的水珠,泅得胸前到處都是水印子。餘宣聞到了一股熱供烘的混合氣味,這氣味使他剛剛安靜下來的心又有點雜亂。

水還行吧?餘宣這是找茬兒說話。

不錯。米梅甩甩濕發,把手裏的塑料袋放回手包裏。

喝茶吧,你的茶都涼了。餘宣用手背碰了一下米梅的那個茶杯。

米梅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說,你也衝個澡吧,看你熱的。

沒事,我不熱。餘宜動了動身子。

那是我把你嚇出了一頭冷汗?米梅的聲調很快活。.

餘宣一摸額頭,那上麵的一層汗珠就被他的五個指頭抹碎了。餘宣的臉一熱,嘟濃道,沒覺得熱呢。

那是什麼好電視,叫你這麼著迷呀?米梅望著屏幕說。

餘宜從米梅的眼神裏,感覺到了一種叫他神魂顛倒的東西。餘宣的胸腔裏一陣轟鳴,身子輕輕地哆嗦起來。

衝一個就涼快了。米梅避開他那有點發燒的目光。

當餘宣開始洗澡時,餘宣一下子明白了下麵將要發生什麼,而且將要發生的那個事情會進行得很自然。其實,從她走進賓館的那一刻,呆會兒將要發生的事情,就已經是注定的了,怪就怪自己的悟性太差,對這方麵的事兒沒有靈感,繞了一個大彎子才搞懂。

意識到從現在到那一步,任何拐彎抹角的言行都是多餘的時候,餘宣從衛生間裏走出時就沒把脫下來的衣服再穿上,而是在腰間圍了一條桔黃色的浴巾。想著將要發生的那個事情,餘宣並沒有昏頭昏腦,這從他撂下屋門鎖的動作裏就能看出來。

擁抱、撫摸、接吻,一直到上床,這一切都像餘宣想到的那樣,不需要任何語言導航,就進行得自然而準確。

陽光從他們的身上滑過去,現在他們身上的光澤是軀體的自然亮色,富有生命的質感和韻味。

此時樓底下的大街上,似乎還很熱鬧,人群的嘈雜聲和塞車的笛聲在半空中碰撞著。

餘宣聞著她的體香想,晚上是不是應該找個好一點的飯店請她吃頓飯呢?也不知她今晚不回她妹妹家行不行……

要不是這會兒米梅的手機響了,餘宣還會想下去。

米梅坐在床邊,幾下就把衣服穿到了身上,然後才拿過手包摸出手機。

嗯,沒事,你說吧……嗯,好,我這就回去。米梅收了線,把滿眼的目光都擱到了餘宣臉上,餘宣感到心裏一熱。

我妹妹打來的,問我是不是找不到家了。米梅說著攏起了頭發。

餘宣想坐起來,米梅製止了他,說你休息吧,我走了。

餘宣還是坐了起來,有點著急地說,你頭發還沒幹呢,你這樣出去弄不好要感冒的。

米梅笑笑,聳聳肩,拿起手包,盯著餘宣,半天才說,晚上沒事,給夫人打個電話。

餘宣揚起臉,皺著眉頭,感覺她這句話說得沒頭沒腦。

米梅就在餘宣犯糊塗的時候,走出了房間。

米梅走了好長一段時間,餘宣還在床上發愣,他似乎覺得米梅走得過於匆忙,使得剛剛發生的這一切顯得有點神秘。餘宣下了床,把浴巾圍到腰上,點了一支煙,抽著來到窗前。眼底下的街道,又窄又短,如蟻的行人和如蟲的車輛在上麵擁擠著。他渴望看到米梅的背影,但他知道這很困難。他有點傷心,他覺得米梅跟自己有了肌膚之親,米梅就該把她的手機號給自己留下來。

晚上會餐。

盡管走了一部分人,但場麵還是很熱鬧,有人醉得連桌都沒下去。有個從唐山來的女人,逮誰跟誰喝,喝得舌頭像是剛從冰箱裏取出來,餘宣擋她一杯酒時,她就把大半杯幹紅葡萄酒倒到了餘宣的脖子上,惹得人人都笑。沒少喝酒的餘宣,心情正鬱悶,叫唐山女人這麼一鬧,就沒在酒桌上硬撐著,提早回到了房間,鎖上門,衝了一個澡。米梅的影子,在他腦子裏晃著,他仍在想著米梅為什麼不給他留個聯絡號碼。

……後來餘宣看見了給愛人買的那身套裝,眼神跳了幾下, 之後就覺得愛人的麵孔方不方正不正地在眼前轉悠起來,他忽覺著自己的眼球在疼,仿佛正在給幾粒砂子磨擦著,他下意識地舉起右手揮了揮。

餘宜閉上了眼睛。餘宣在黑暗中心裏一拱一拱的,他清醒地意識到自己那會兒跟米梅做的事對不起愛人,心裏的內疚頓時襲到了被酒精潤紅的臉上,不由得心慌起來,像是這會兒他的愛人就站在門外。他搖搖頭,憋了一陣子才喘出一口長氣。

一通的無聲自責過後,餘宣心裏一哆嗦,鬼使神差地又想起了那會兒米梅說的那句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話:晚上沒事給夫人打個電話……餘宣越琢磨她這句話越有所指,不像是一句不痛不癢的閑話。接下來他心裏一緊,他突然感覺到米梅的這句話其實是在暗示自己什麼,因為他在回味中嚐到了她的那句話裏有一股苦澀的味道。餘宣畢竟不是個笨人,他把她的那句話琢磨到了這個份上,也就清楚了她所暗示自己的東西是什麼了,但他還是不大情願相信她的丈夫跟自己的愛人能有什麼……可是他卻怎麼也找不到不相信的理由,就像是找不到自己跟米梅……

餘宣從枕頭底下摸出手機,愣了好一陣子,才扭下了那個開機鍵,然後用快捷鍵調出家裏的電話號碼,恩OK鍵發射出去。

家裏的電話剛響了一聲,餘宣就忙不迭收了線,心裏懷抨狂跳。

餘宣眼神直勾勾地看著手機,半天才垂下頭……

鬼 胎

六月的小城,被陽光和綠色簇擁著。

林芳從能源局職工醫院回到建設公司,一邁進辦公室的門,就舉著病曆,挑起眉毛,一驚一乍地說,同誌們,聽我說,本世紀末中國最具爆炸性的新聞,在我林芳的肚子裏發生了——剛才一個姓何的醫生說我懷孕了!

公司辦公室,本來就是個人多嘴雜的地兒,平時沒新聞還熱熱鬧鬧呢,現在林芳一說自己懷孕了,等於拉響了一枚手榴彈,氣氛“騰”地就起來了。

今天早上吃過飯,林芳覺得體內不對勁兒,具體說是反胃,差點兒沒把吃下去的東西吐出來。林芳想了想,這種不對勁兒的感覺,來來去去好像在身上停留幾天了,跟鬧鬼似的。於是,她想上午還是去醫院看看吧,別真有啥毛病。近一個時期,她懷疑自己內分泌不太正常。

林芳是兩年前從局技術公司調來的。在能源局這片樹陰下,林芳雖算不上名人,可也不是那種三五人活動圈裏的小百姓,她老爸林德成幹過這個局的副局長不說,單講她那一口在省裏部裏都得過獎的民歌,還是蠻有聽眾的。局裏年年都搞幾場大型文藝彙演,每次演出隻要她往台、上一戳,甭管腰條直不直溜,都是根台柱子。其實她老爸在位的那些年裏,她沒沾到什麼光,她老爸沒權沒勢以後,她卻是沾上光了——公司經理跟她倒舊賬,把當年受她老爸的氣,都在她身上找了回來,她一氣之下就挪了窩兒。昔日奔門戶來的丈夫,這時看看林家也沒啥油水好撈了,一扭頭,說跟她拉倒就跟她拉倒了。那時林芳想,幸虧沒讓王八蛋把肚子搞起來,不然這罪就受大了……

有人搶走林芳手裏的病曆,圍在一起七嘴八舌,他們對林芳發布的新聞都挺感興趣。

你這別是虛晃一槍!女小劉擠眉弄眼地說,老實坦白,蔫不嘰嘰把誰的種揣上了?

林芳的臉被女小劉的這句話,刺激得異常興奮,她油腔滑調地說,哎呀,都是親姐妹,咋好意思說嘛,你老公的槍法也太準了點。

女小劉騰地起來,一臉假裝受不了的樣子,往林芳身上撲。

林芳也就還她一臉幹了壞事再賣乖的表情,彼此玩得都很開心。

好摻和事但也愛繃的老馬,這時放大了嗓門說,咱那職工醫院,有啥準?淨出二百五大夫呀,給老爺們開保胎丸之類的事,哪天沒有?

一個老一點兒的女人,摸摸林芳的肚子,光笑,不說話。

林芳馬上就做出泄氣的樣子,鬆鬆垮垮地說,完了完了,這可咋整,誰他媽的讓我懷孕了呢?

老女人歎口氣,說,轉基因、太空種、核輻射、克隆羊、情人節、婚外戀,眼下這地球上的怪事怪病多了去了。

林芳越聽老女人的話越不對味兒,就轉過身,一臉結束遊戲的神色,不冷不熱地說,王大姐,看來這屋裏,就您一人有文化呀!

王大姐也不示弱,望著林芳說,我沒啥別的意思,你甭多心。不過呢,再去市裏的醫院查查,對自己有好處。

老馬看她倆要翻臉,就過來充當和事佬,站在兩個人中間,笑道,林芳呀,這都是說說笑笑的事,跟工資多少不沾邊兒。

老女人轉身走了。

林芳哼了一聲,下巴往起揚揚。拿嘻嘻哈哈當玩似的女小劉,也過來滅火。她拍拍林芳的肩頭,一本正經地說,你畢竟是個離婚未再婚的女人,可供二次婚情發生的空間也大,有些玩笑開大發了,不好收場。行了行了,演出到此結束,請大家起立,唱局歌!

擱以往,女小劉後麵這幾句話,能引出笑聲,至少也能招來跟腔的,但今天什麼都沒有。

林芳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拉開抽屜,“啪”地一聲,把病曆摔進去。

林芳低頭瞅著肚子,不禁又有了嘔吐的感覺。心說:他媽的,鬼叫我林芳懷孕了!

午後的陽光,照得溫家小區更有富貴色彩了。這個小區是有錢有權人紮堆兒的地方,名車美女在這裏出出人人是家常事。

六號樓三單元四0一房間的主人何波,跟她的情人孫長天折騰完以後,就去了衛生間。

躺在床上的孫長天感到口渴,便側過身子拿起那杯何波事先給他晾的果汁,咕嚕嘈一口掃光。他把空杯放回原處,拉開床 頭櫃的抽屜,掐出一裸子雜誌。最上麵的一本是《大眾醫學》,他 翻開掃了一眼目錄,就放下了。《健康世界》、《醫學動態》,……挑 來挑去,他拿起那本《世界博覽》翻了起來。《一個男人精子使百名婦女受孕》,他的目光鎖定在這篇文章上。這篇文章大概有點兒意思,不然他在看的過程中,表情沒必要那麼豐富,有幾次他還樂出了聲。這篇文章說的是美國某精子庫的一名博士,以權謀私,在幾年時間內,用他的精子使百名婦女受孕,在美國社會引起反響,弄得新聞界、司法界、人權組織等各有說法……

樂什麼呢?何波站在床前說,臉上罩著熱氣。

孫長天指著那篇文章說,真是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夠刺激的了。

她瞥一眼雜誌,用不無挑逗的口氣說,是不是羨慕人家了,也想攀仿一下呀?

這事挺新鮮,有機會,還真不妨試試。他弄出一臉假裝動心的表情。

對他倆來說,正在進行的話題,應該是一個挺有趣的話題。然而她的表情就在這時顯得有些拘謹。回想一下她剛才的口氣,盡管很挑逗,可似乎耐不住回味,給人一種虛浮的感覺,就好像這個話題誘發了她記憶裏某件難以承受的往事。孫長天對她臉上的這些細微的變化,似乎有所感覺。

你去衝一下吧,我都給你準備好了。何波說著,長長出了一口氣。

他下了床,去了衛生間。

何波捶捶後腰,晃晃頭,來到窗前,趴在窗台上,望著樓下的青草地。她不是富婆,更不是玩權力的女強人,她這套三室一廳的房子,是離婚得來的。甩她的那個男人,是搞房地產的,甩她那當兒,正是發橫財的時候,因而她要這套房子時,沒費什麼勁兒。隻是上初中的兒子,她沒要來,男人說兒子給你,你拿西北風養呀?跟你說,弄套房,找個老實人,好好過日子吧!後來那男人把兒子送進了貴族學校,所以她現在跟兒子見麵的機會很少。

何波是個有長處的女人,不然就憑她那張不好上鏡頭的臉,她的前夫早就把她推給別的男人了。她的長處在床上。孫長天迷她,說白了也是迷她在床上的那分細膩。

孫長天進了客廳。何波拿著一把小梳子,準備給他梳頭。

你說林芳到底要幹什麼?孫長天說,這兩天公司都叫她給攪亂套了。

她懷孕了,這是事實,一點兒不假,我還不至於笨到整不明白她肚子裏那點兒事吧?何波說。何波是局職工醫院婦產科大夫,就是她查出林芳懷孕的。

真鬧不明白。孫長天搖搖頭。

不管怎麼說,這裏麵肯定有陰謀。何波的口氣不容置疑。其實要叫我說,這事一點兒也不複雜,什麼這那的,她肚子裏的種子,就是陳鐵種進去的。

別別別,沒有足夠的證據,你可不能瞎猜,這種傳言,公司裏已經有了。孫長天扭過頭來說。

你還幫他說話?當初要不是他在背後玩花腿,黨委書記還能跑了你?她氣哼哼地說。

就算我想底他,也不能借一個女人的肚子做文章啊,那樣有失身份。孫長天說。

隻要能達到目的,還管用什麼手段呢。何波說。林芳的肚子要真是他陳鐵幹起來的,我就是一個屁也不放,老老實實做個旁觀者,他陳鐵也是死定了。

何波冷冷一笑,道,聽說我們院裏,準備到有關部門去告林芳。

孫長天站起來,不解地問,為什麼?

低毀醫院名聲,誹謗醫護人員!何波說。

孫長天樂道,關你們什麼事,你們醫院是不是有點兒小題大做呀。

何波使勁兒一揪他頭發,毫無準備的他哎喲了一聲。

何波不無幸災樂禍地說,等著瞧吧,好戲還在後頭呢!

一個女人的肚子,就能把公司鬧成一鍋粥,人們的情調也太好統一了!

公司經理兼黨委書記陳鐵,在辦公室裏走來走去,煩躁不安。關於林芳的肚子問題,說法已經有好幾種版本了,什麼那是陳經理走火的結果;也許是她哪次陪客戶喝酒喝得沒記憶了,叫人家占了便宜;也沒準是讓壞人給強暴了……一麵對這些不三不四的說法,林芳還就沉住氣了。陳鐵不明白林芳在搞什麼名堂,但他知道人言可畏,名聲難洗,再這麼瞎傳幾天,沒準真就把自己傳成了黑臉鬼。有幾次,他想去找林芳談談,可又怕得不行,他明白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往林芳身邊靠,甭管說東說西,在別人看來都是此地無銀三百兩的事。

陳鐵明白,自己能在官場上踩出副處級的腳印,身後都留下了林芳老爸林德成的影子,尤其是在幾個關鍵的地方,要是沒林德成那幾把勁兒撐著,三晃兩晃的自己,也許就晃蕩倒了。想想這些年裏自己的所做所為,似乎還沒什麼地方對不起林德成的,調他女兒林芳那會兒,自己沒少受委屈不說,還得罪了不少人。

這時案頭的電話響了,陳鐵一抬頭,猶豫著抓起話筒。

陳經理呀,是我,孟得江。

陳鐵忙說,噢,聽出來了,孟部長。

孟得江是局工會女工部的部長,一個有著不少桃色新聞的人,平時陳鐵跟他沒什麼來往。現在他打來電話,陳鐵已經猜到了他要說林芳的事。

孟得江果然是衝著林芳懷孕來的,他說局醫院已經有人告狀了,林芳的事在局裏也鬧得沸沸揚揚,不知公司領導都掌握些什麼情況,準備怎麼處理這件事?

要在以往,陳鐵可以不疼不癢就把孟部長打發了,可是今天他的舌頭硬不起來,因為他這會兒對林芳究竟是真懷孕還是在演戲都沒搞清楚,所以就說林芳的事真真假假的挺蹊蹺,等有了眉目後,會及時跟局裏彙報的。還說了幾句感謝孟部長的話。

放下話筒,陳鐵撓著頭,心裏一堵一堵的,這叫什麼事,不行,管不了那麼多了,得找林芳好好談談,再這樣下去怕是沒法兒收拾了。

他往辦公室打電話,接電話的是老女人,老女人說林芳這會兒沒在辦公室。

陳鐵想,被動不如主動,就算林芳真的懷孕了,跟自己一根頭發的關係都沒有,自己老躲個什麼勁呢?堂堂正正過間她肚子的事,還能問個背黑鍋咋的?一擺脫那些不該有的煩惱,他心裏不那麼堵了,聲音很大地對老女人說,給我呼林芳,就說我找她有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