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她的榮耀就來了:分例菜的時候,她是上好的;她的母親死了,也是按她當了姨娘的例,賞銀四十兩;回去奔喪,鳳姐特意送她兩件好衣裳裝新,派丫頭媳婦跟著出門,一切按姨太太的待遇。

五 襲人到底是好還是壞

要評判襲人是不是個好同誌,隻要幫她打贏一場官司,搞清楚晴雯是不是她害死的。

好多人喜晴厭襲,一心認定晴雯被她告死。乾隆、嘉慶年間,有一位叫二知道人,是個評點家,他就講:“襲人是功之首,罪之魁。” 道光年間,有一個叫塗贏的,說得更嚴重:“奸而有人情者難辨”,意思是,奸而有人情味的,這樣的人,再奸也不好分辨,不如那些奸在表麵化的,一眼就能看出來。襲人就是“奸而近人情者,閱其平生,死黛玉,死晴雯,逐芳官、蕙香,挑撥秋紋、麝月等等,其虐肆矣。”

他們是清朝的人,法製觀念不健全,現在可是法製社會。你說她奸,說她壞,可以,拿出證據來。

王夫人抄檢大觀園之前,叫晴雯來申斥:“你幹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那意思就是我有暗探,有人給我打小報告哩。神經敏感者一下子就能想到:哦,怪不得你被立為姨娘呢,怪不得你一個月掙二兩銀子一吊錢呢,怪不得王夫人會給你賞菜呢,原來你是踩著別人的身體往上爬的。晴雯就是你害死的!

甚至到晴雯被逐,連寶玉都懷疑起襲人來:“怎麼咱們私底下說的玩的話,太太都知道了。怎麼太太別人的毛病都挑了,就單不挑你,還有秋紋、麝月。”

所以,襲人就百口莫辨了。估計就算這個人真的存在,不是一個藝術形象,她也一樣百口莫辨。她不會像瓊瑤劇裏的女主角一樣,拚命搖著頭,哭著說:“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也不會像《六月雪》裏的竇娥:“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為地?天也,你錯勘賢愚枉作天?”花同誌成天在人情世故上打滾,知道什麼叫越描越黑,那就幹脆一筆都不描。因為她不肯描,所以就給辯方律師出了一個不小的難題,沒有她的陳詞,想替她翻案得另找別的證據。

我們看一個人,除了看她一時的行為,還要看這個人的底子。就像著名紅學專家周思源先生說的,看一個人的基本品質。雖然好人也會辦壞事,但那多是無心之壞。壞人也會幹好事,那很可能也是無心之好。真正說來,一個人的基本品質左右著他的日常行為。

在紅樓丫頭裏麵,襲人壞嗎?李嬤嬤罵得她那麼難聽,她沒有挑唆寶玉趕出他奶媽去。晴雯指著鼻子說到襲人的臉上,她也並沒有打擊報複。就是她向王夫人進言,也不是下毒害人,隻不過是因為這是當時社會通行的道德標準,她遵從,她也真誠地希望人人都遵從,尤其是寶玉更應該遵從。她的話曹雪芹都錄下來了,裏麵並沒有一字半句提到晴雯--當然,這隻是一種理論化的分析。

從王夫人的角度來看,如果是襲人向她告的密,估計她見到晴雯之後,戲就要改一改了。

晴雯來了以後,王夫人先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罵了一通,然後問寶玉今日可好些?晴雯何等樣人,知道遭人暗算,反應奇快,趕緊往外擇自己:“我不大到寶玉房裏去,又不常和寶玉在一處,好歹我不能知道,隻問襲人、麝月兩個。”

假如襲人告了晴雯的密,王夫人當時就得怒起來。“什麼,你不知道?騙鬼!你和寶玉一屋吃,一床睡,吵架、磨牙、拌嘴、還撕扇子,現在你居然說你不知道?來呀,給我掌嘴!”

啪,啪。

事實上,王夫人卻信以為真:“你難道是死人,要你們作什麼!”

晴雯接著辯解,說自己是外間屋裏上夜的,不過是看屋子。如果太太要怪,我以後留心寶玉就是了--隨便拎出寶玉身邊一個小丫頭來,她都知道晴雯是在編瞎話,王夫人居然嚇得趕緊說別,“你不近寶玉,這是我的造化,不勞你費心。”假如襲人說過晴雯的壞話,她難道會相信這一派謊言?

而且,估計襲人從來沒在王夫人麵前提過晴雯這個人。晴雯輕易不到王夫人那裏去,她根本就不知道寶玉身邊還有一個叫晴雯的丫頭。她對晴雯的印象,完全建立在她見到一個丫頭罵人和王善保家的告晴雯的狀上麵。所以,若說晴雯被襲人害死,甚而至於說四兒和芳官被逐,都是襲人造下的罪。可真就冤枉死這個賢人了。不由她不再叫一聲:“神天菩薩,坑死我了!”

所以說,襲人是個好同誌,我們不要放過一個壞蛋,也不要隨便冤枉一個好人。

但是,還有一個疑案未決,晴雯被害,四兒和芳官等被逐,到底是誰造的孽?

晴雯是得罪人得罪苦了,四兒和芳官等與寶玉等言笑不避,坐臥無心,隨時都可以被人聽了窗戶根兒。寶玉屋裏一堆丫頭婆子,閑著沒事幹,專管造謠生事,說是播非。

傅秋芳家的嬤嬤們見了寶玉後,一長一短地議論:

這一個笑道:“怪道有人說他家寶玉是外像好裏頭糊塗, 中看不中吃的,果然有些呆氣。他自己燙了手,倒問人疼不疼,這可不是個呆子?”

那一個又笑道:“我前一回來,聽見他家裏許多人抱怨,千真萬真的有些呆氣。大雨淋的水雞似的,他反告訴別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罷。’你說可笑不可笑?時常沒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裏看見了魚,就和魚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不是長籲短歎,就是咕咕噥噥的。且是連一點剛性也沒有,連那些毛丫頭的氣都受的。愛惜東西,連個線頭兒都是好的,糟踏起來,那怕值千值萬的都不管了。”

大觀園裏的事情,就這樣被傳播得滿天飛,難道都是襲人走東家,串西家,沒事幹,胡咧咧?

由於寶玉和晴雯等毫無防人之心,讓平時妒忌、懷恨著這些年輕、美貌、得勢的丫頭的粗使丫頭和老婆子聽到後,不斷有人去高密。有人說《芙蓉誄》的“鉗“訁皮”奴之口,討豈從寬?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裏的““訁皮”奴”指的是襲人,“悍婦”指的是王夫人,這從哪裏說起(當然了,晴雯之死,她也甭想往外摘)!“訁皮”奴,悍婦,指的就是以王善保家的為代表的那些個婆子們。她們才是抄檢大觀園,害死晴雯,攆逐四兒和芳官,讓大觀園走向末路的罪魁。

不過,若說襲人與晴雯之間有深厚感情,好像也不對。一起共事五六年,平時手拉手地親密,但是晴雯一旦被逐,寶玉還偷偷看過她一次,襲人一次也沒有,由不得叫人傷心。但這屬於情感範疇,連道德問題都算不上,更不是法律問題。

六 女孩乖吧乖吧不是罪

有人說襲人為人,如同市賣繡工繡的字,字跡轉、折、鉤、踢皆板強可恨,假道學得可厭。若是襲人天生來的沉重,那當然可厭,若是天生來的有心機,更是可怕。可是分明不是。

襲人一開始的時候,是一個柔媚嬌俏的好女兒。大家對寶玉和她初試雲雨非常不同意,說她才是真的勾引寶玉。其實,大家都從十三四歲,十五六歲過來,難道不知道那個時候的事?一切都那麼新奇有趣,就是蛇果也敢偷來嚐嚐吃,更何況賈母把她給了寶玉,此舉也不算越禮呢?兒女情常,大家看開些,不必硬揪著小辮子不放,非跟她的過去過不去。

隻是到後來,襲人位置又站高了,眼光看遠了,個性本來就是要強的,於是舉動就沉重起來了。憑著她,容貌比不上晴雯,口才比不上麝月,和婆子們吵個架都不會,為什麼能當寶玉屋裏的一把手,大鍋蓋?就是這種癡氣,這種精神。

不過,她畢竟才十幾歲,是個花季女孩,也喜歡玩,也有淘氣的時候。給寶玉過生日,在怡紅院大擺夜宴,她也喝酒,也唱歌,第二天酒醒之後羞得捂著臉笑。

考量一個人,要看他的綜合素質。襲人該大的時候能做大,該小的時候能做小,該正經的時候能正經,該玩的時候又能痛痛快快玩,這樣的人,怎麼能說她不可愛?

隻是紅樓一夢,注定結局就是“千紅一哭,萬豔同悲”,襲人做為怡紅院的首席大丫環,悲劇命運更是不可避免。襲人別嫁,說到底是她的不幸。操了一世心,想寶玉有個好前程,結果寶玉出家了;努了一輩子的力,想當寶玉的姨太太,結果卻被硬嫁出去。正應了人生八苦之一“求不得”。

說實話,假如她是鴛鴦,這事兒就好辦:任你說下大天,我就是不嫁,看你能拿我怎麼辦?襲人的特點就是“溫柔和順,似桂如蘭”,其實就一個字:乖。問題是,女孩乖吧乖吧不是罪,但不要乖到叫自己後悔。假如她生活在現代,為人處世有一課必學:那就是如何拒絕。

好在蔣玉函待她好,她的生命重新有了寄托和依靠。“花氣襲人知驟暖,鵲聲穿樹喜新晴。”從此後,她又開始又一場事業,又一回人生。但是,閑暇無事,怡紅院的一幕幕往事,又會重重兜上心來,寶玉怎麼笑,怎麼鬧,下雨的時候,大家怎麼玩,怎麼樂,喝酒的時候,你一杯,我一杯,往昔的金粉繁華啊,雪一樣化掉的柔情蜜意。

到她走到生命的盡頭,若是給她立碑,這六個字最合適:我來過,我很乖。

七 我是怡紅公子派

有人說襲人奴性十足,是個十足十的奴才。這話奇怪。她的身份就是一個奴才,你不讓她有奴性,有什麼?不要硬逼著她揪著頭發離開地麵;有人說她偽善,是個蛇蠍心腸的偽君子。居然說這個襲字,是“偷襲,暗襲”的意思。這話更奇怪,人家寶玉都說明了,是“花氣襲人知晝暖”的意思,難道你比寶玉還寶玉?甚至有人說,曹雪芹很不喜歡她,所以樹立了一個讓大家唾罵的靶子。真真這話說上我的氣來。曹雪芹除了對趙姨娘和夏金桂一點好感都沒有之外,對大觀園裏的姑娘們,懷的都是一腔憐愛。至於說襲人想當姨娘,是有野心,貪虛榮。舉眼看看,大觀園內外,哪個女孩子不貪一點虛榮?看看你的周圍,你可見過不貪虛榮的女孩子?

襲人若是生在民間,成家立計,結婚生子,你還能見到比她更合適的賢妻良母?襲人再不好,那麼,那麼,換成是你,入了大觀園,在寶玉身邊,和一幹伶牙俐爪的人長年相伴,你能不能做得像她那麼出類拔萃?

不要看我為襲人辯護就派我是襲人派,也不要硬派我是寶釵派或是黛玉派。我是哪個女兒都喜歡,鳳姐也喜歡,襲人也喜歡,晴雯也喜歡,紫鵑、平兒、鴛鴦,都喜歡。我是怡紅公子派。

我讀紅樓,遵循的是奧卡姆剃刀原則,“如無必要,勿增實體”。離開了原著本身的細節,一切主觀的背景和發揮,都是靠不住的。我不管什麼新紅學,舊紅學,我隻是就事論事,就書讀書,並無意於於一部紅樓之外,再讀出十部、八部,百部、千部紅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