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的黃家花園(1 / 3)

第一章 我的黃家花園

我屬虎,生日小,上學晚半年。到了公元1963年,那些“大虎”已念小學六年級,麵臨著升中學的考試。而我還在五年級逍遙自得。嘿嘿,沒有什麼可著急的,那點作業上課時我就偷著做完了。放了學,把書包扔給在樓前遇見的我五姐,然後,我就去黃家花園逛。你說嘛?去姓黃的人家的花園去逛?不,你猜錯了,天津市內有那麼一片地方叫黃家花園,就好比北京的王府井,上海的外灘。估計早些年間肯定有個姓黃的財主在此地建過花園。但分析一下,年代起碼得退到好幾十年以前。憑什麼這麼斷言?黃家花園過去是英租界,各式各樣的高低不齊的樓房把馬路弄得拐來拐去。那些樓都有年頭了,上麵阿拉伯數字標得清楚,建於1920年或比那還早的時候。所以,十三歲時的我,念書知道太陽是從東方升起來的。但讓我指東在哪兒,我指不出來。可這並不妨礙我認路,我對、那些馬路胡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天津的街道,是少年兒童玩捉迷藏的最佳場地。

不過,十三歲的我已經不再玩捉迷藏了。那些遊戲讓我的外甥們去玩吧。怎麼,你小小年紀已經當了舅舅?那沒錯,我六歲那年就當上了。我有五個姐姐,大姐的兒子比我小六歲。往下還有二姐三姐四姐的小孩呢。他(她)們都願意跟在我身後上街玩,但我懶得帶他們,小孩子事多,一會兒問這,一會兒問那,太影響我逛街的質量了。我願意一個人逛,東瞅瞅,西望望,想走就走,想停就停。黃家花園的街上有小百貨公司,有合作社商店,有文具店,有書店,有舊貨商店,有藥房,反正沿街都是大小店鋪,對啦,還有個圓茅房。茅房就是廁所,但這個廁所建得很各色(天津話,跟別的不一樣的意思),不是建在牆角街邊稍微背人的地方,而是建在五條馬路交叉路口上,是個圓型的,占地麵積很大。我想建在這裏有三個原因,一是行人好找,老遠就能看見;二是哪家店鋪也不願意挨著茅房,如此建,跟誰都不挨著;三是外國人不心疼中國的土地,能節省也不給你省,瞎禍禍唄(這廁所是外國人建的)。

十三歲的我,個子大約在1.5米左右,稍胖,頭較大(頭大聰明)。模樣嘛,倒也是濃眉大眼,不醜不俊的。功課好,紀律差,不打架,愛走神,愛提問,能白話(神聊、除了在同學麵前講《楊家將》、講《西遊記》,還能把所見所聞寫到作文裏,得到老師的稱讚。今日我下學後急火火到黃家花園去逛,也是有目的的。我要去看一個縫鞋匠,他的鞋攤在圓茅房的牆根兒。他歲數不小了,但臉麵很光滑,沒有胡子,說話聲音很細,像個女人。我聽人講,他小時候在北京皇宮裏當過太監。什麼是太監?太監跟正常人有什麼不一樣?沒有人回答我。父親每天騎車子上下班,星期天買票看戲,跟我說的話,好像就那兩句:“上課好好聽講,別搗亂”;“幫你媽幹活,別亂跑”。別的話我就極少聽到了。上班的姐姐姐夫們都忙,隻是星期天回來。回來都不空手,帶好吃的,但也沒空兒跟我聊。五姐上中學了,還練體搡,還爭取入團,特積極。早先我倆在一個小學,別扭透了,她經常把我在學校的表現告訴家裏,使我很難蒙混過關。後來她升中學了,我有了一種解放了的感覺。家中隻有母親能給我講點什麼,但講的多是她小時候的事,我都聽了八百遍,能背下來了。

我必須靠自己去認識這個熱熱鬧鬧的世界。尤其要先認識黃家花園,認識圓茅房牆根下的縫鞋匠。我站在他的鞋攤旁,看他飛針走線,舉錘釕釘,還用雪亮的刀子割皮子……他幹了一會兒,歇歇,端起印著“獎”字的大搪瓷缸喝水,咕嘟咕嘟,聲音挺大,脖子上的雞嗉子(喉節)很小很小地在動。我情不自禁地摸摸自己的脖子,沒有,但我父親和姐夫都有,比他大多了……

他放下缸子問我:“小孩,你縫鞋嗎?”我搖搖頭:“不縫。”他說:“不縫,一邊玩去。”我說:“我玩完啦,想看。”他歎口氣說:“這有嘛好看的。好好念書,將來頓頓吃炒蝦仁。”我問:“你吃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