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過年
我非常盼過年,吃什麼穿什麼對我無所謂,我盼過年,是因為要去逛娘娘宮,要買鞭炮,放鞭炮。這時,我就成了我們這樓上的孩子頭兒。這是因為,在八歲也就是二年級以前,我家住在天津老城裏。老城四周有正南正北的街道,早年間是城牆,拆了以後變成道路,取名東馬路、西馬路、南馬路、北馬路。有意(意大利)國的電車公司經營紅藍牌電車,雙向環繞全城。我父親攜家帶口到天津,就住在東門裏二道街的解元裏。那是一條口朝南開的小胡同,有九個院,我家租住七號院北房三間。後來房東以很低的價格出售,可經濟上十分窘迫的父親仍買不起。幸好買這房的是父親的朋友,買下後與我們合住(也正因如此,後來我們搬到黃家花園)。這裏離海河旁的天後宮很近。天後宮就是媽祖廟,跟澳門和南方許多媽祖廟供的是同一個人。媽祖是在海上救人的,天津是九河下梢,海河通渤海,乃是水路碼頭重地,故供媽祖。但我小時候從未聽過媽祖這種稱呼,眾口一聲全叫“娘娘宮”。又因為天津人說話“吃字”(如“派出所”念成“派所”,“自行車”念“自車”。“石老師”則念成“石老兒”,下學急著回家,男生越喊越快,有人就喊“石兒”再見),在我最初的印象裏,“娘娘宮”就成了“年年宮”,好像這裏是專門為這兒的老百姓過年而建的。
我自小隨母親、姐姐在臘月裏逛娘娘宮,對那兒比較熟悉。娘娘宮裏有娃娃大哥,是泥做的,胖頭胖腦,很可愛。傳說新婚女子、久未生育或雖生育但沒有男孩的,在這兒抱個娃娃大哥回家供著,就能隨心願。我母親從東北到天津後,因沒有男孩,肯定是在這兒抱過,後來還就真有了我。這事看起來挺神的,其實根本不是那麼回事。我母親在東北就生過男孩,但都沒活下來。而我生下來也愛得病,多虧天津的醫療水平比東北先進得多,才使我生存下來,健康成長。但母親還是很感謝娘娘宮的,去了拜拜娘娘,然後就買過年的年畫、吊錢、春聯等東西,當然,還要給我買鞭炮買空竹,還有糖果。
雖然娘娘宮就在市內,但黃家花園的孩子卻極少有人去過,起碼小寶就沒去過。臘月二十三,過小年,我就帶小寶幾個人去娘娘宮。為了不走差路,我帶他們沿著海河往上走。一路上隻見海河已經封凍,銀帶如巨龍,將市區一分為二,幾座大橋又把兩岸連接起來。天陰了,飄落些小雪花,悄悄地為大地披上一件潔白的新衣。深深吸一口氣,打心裏感到舒服與痛快。
小寶比我大,又比我有主意,以往在一起玩時,主要聽他的。但此時我理所當然成了領頭人。我給他們講娘娘宮裏有四大魔王,還有擔水的李大哥(不知是哪路神仙),送子的王二奶奶。他們都沒聽過,聽得津津有味,還不時問這問那。海河兩岸那時沒有多少樓房,顯得比較寬闊,隔著河岸,對麵有一座圓頂小洋樓,襯著灰蒙蒙的天幕,真像是話劇舞台上的布景(我在小時候特愛觸景生情,也不知從哪裏來的,估計是我日後喜愛文學的基礎)。
再往前走,就到了東浮橋。這橋早先是個浮橋,後建成鐵橋,人走的地方鋪木板,木板間有縫兒,可看見橋下的河水,我每走過,都心驚膽戰。東浮橋大名叫金湯橋,解放天津時攻城部隊勝利會師,就在這個橋上。從這橋往西不過幾十米,就是東西走向的宮前大街了。雖然陰天飄雪花,但宮前大街熙熙攘攘,熱鬧非凡,兩旁的店鋪張燈結彩,一個個地攤把路擠得剩下一窄條,人們就在其中肩碰肩地擠來擠去。年畫一類占了半條街,以天津楊柳青年畫為主,多是大胖小子抱金魚,老壽星身後有仙鶴,詞是“吉慶有餘”、“壽比南山”,也有不少少先隊員放和平鴿,解放軍陸海空保衛祖國,還有戲裝的天仙配、女駙馬等等。吊錢是長方形的,有點類似剪紙,但沒有剪紙那麼複雜,一般裏麵有“福”字或其他吉利話,下麵是一溜穗子。天津城裏人喜歡吊錢,過年時每扇門窗上貼一張,隻粘上頭,下麵吊著,遠遠望去,紅光一片,甚是好看。而黃家花園那一帶沒人貼,說玻璃還是豁豁亮亮的好。城裏人願意在屋牆上貼年畫,恨不得把半麵牆都貼滿。住在原租界裏的人喜歡白牆,貼畫最多一兩張。天津城好複雜喲,都喝海河水,觀念卻差異很大,連口音都各有特點。租界裏的口音稍微摻進一點普通話,變得半土半洋,而城裏還有河東(天津是從河東大直沽發展起來的八天津話的本色在鄱裏就顯出來。天津話的起源與安徽有關,清朝時,有安徽營在海河邊駐防,時間長了,安徽口音與本地口音相融會,就形成了極有特色的天津話。你聽黃梅戲,那裏道白的尾音往往和天津話沒太大區別。但天津郊區的口音就與天津市裏的完全兩樣了,東北方向的像唐山口音,西北像三河大廠,接近北京,而南部像滄州。此刻在宮前大街擺攤的,口音就五花八門,而逛街買東西的,則一律是天津口音,一張嘴是這味兒:“我唆(說),你介(這)四(是)罵(嘛、什麼)東西?多兒(少)錢?”
鞭炮市場人更多,那裏是嚴禁抽煙的,一旦點著了,麻煩可就大了,一條街都得崩沒了。我們小孩對鞭炮最有興趣,又挑又揀,貨比八家(總想又便宜又好),才買一鞭小炮,幾個二踢腳,還有香。買完了,我就領他們去娘娘宮。此宮坐西朝東,麵對海河,宮前為一廣場,有過街戲樓,樓前樹兩根大紅旗稈,高聳雲天,戲樓又連著酒樓。戲樓上鑼鼓陣陣,下麵人頭攢動,酒樓窗子大開,劃拳行令,看戲唱戲,香氣熱氣白氣(遇冷風變成白氣)騰騰往外冒……
娘娘宮的山門裏陰森森的,左右四個青麵獠牙的泥像,腳下踩著小鬼,委實嚇人。這殿年久失修,地下被人踩得泥濘,黑沉沉沒有燈光,暈乎乎忘了何方。然而,由於小寶等人初見,有些緊張,我卻第一次變得膽大起來。我有意不快走,讓他們在這裏多待一會兒。這方法是我四姐使的,她帶我來逛娘娘宮,一路上我肯定是不聽她話。她的法兒就是把我拽到這裏嚇我。當然,她也不敢把我嚇壞了,那麼著母親不讓。小寶他們從山門裏走一遭,出來後個個都不言語,我說,怎麼樣?小寶說,回頭讓小叔來這兒看看,再鬧,死了以後讓鬼踩。我知道他一直恨他小叔,小叔把母親從他身邊搶走了。
娘娘宮的大殿裏香火繚繞,一派神秘莫現的景色。娘娘高坐台上,前麵有玻璃擋著,從玻璃正中,可以看見一個臉龐豐滿的女人,很年輕。我當時很奇怪,為什麼這麼年輕的女人就成了神仙。自然是得不到答案。隻聽身旁人說娘娘身下坐著的地方是海眼,一旦漏了,整個天津就被海水淹了。對此我絕不相信,別看我小,我記得地理課上講過,整個華北平原都是遠古時代河水入海衝積形成的,要是不牢實,也就成不了陸地。海河從天津還得流百十裏才入海,要是有海眼,海河水早就灌滿了,輪不到海水進來。
娘娘周圍還有不少泥像,多是些民間人物,叫不上名字。我們對此不感興趣,就出殿去買空竹。空竹在天津叫悶葫蘆,以娘娘宮一個叫劉海(與戲裏劉海同名)的人做得最好。雙輪的單輪的都有,最響的是十二響(圓輪上的風孔,一孔為一響)。我會抖悶葫蘆,能抖單輪,抖八嗬的,抖得嗷嗷響。還能扔到半空再接住,功夫很像雜技裏抖空竹的演員了。買悶葫蘆要當場試試,看有沒有毛病,我給大家挑,抖一個又一個,還有不認識的也讓我枓,抖得我胳膊直酸。
頭上小雪不飄了,一陣風把藍天到出來,太陽明晃晃地照著,這是臘月裏常有的天氣。我們逛娘娘宮的行程結束了,往回返不再沿海河走,而是在東馬路坐電車坐到勸業場,這樣,就少走不少的路。
天津人過年比較簡單,這與城市食品供應方便有關係。外地人笑天津人買肉買兩毛錢的,還要肥瘦合適的。這一點兒也不奇怪,賣肉的就在家門口,現吃現買,沒必要多買。我家過年比旁人家複雜點,還保留著東北的習慣,要蒸好多種麵食,母親用剪子剪出小剌蝟、小魚等許多小動物,用紅小豆當眼睛,蒸熟了好看,吃起來跟饅頭一個味兒。到臘月根兒,家家也都煮肉,煮得樓裏樓外香味兒濃濃的。這香味兒讓人感覺到年就到了。母親還給我試新衣新鞋,父親要帶我去澡堂洗澡理發。姐姐們這時更忙,她們結伴出來進去買什麼,打扮自己,也布置房間。我這時的心就像長了草似的,不知道幹些什麼好,隔一陣看看自己的鞭炮,分成幾份,做好記號,哪一天放哪一份,以防止不小心一下就放光了。要知道看別人放炮而自己沒有,那滋味兒好難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