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第一章

那泉眼,隻有牛眼睛那麼大。

一股清澈晶瑩的水,就從那牛眼睛裏汩汩冒出來,帶點沙漠的土腥味,又冷冽而甘甜。它是被大漠擠壓出來的,那泉眼在一座高聳的沙山腳下。就如從母親的乳房裏擠出來的奶流。於是便有了生命的奔騰和追索。

誰也無法想像到,就這可憐巴巴的涓涓細流,竟會流開去。水流細得簡直像一根遊絲,若斷若續,時而被兩旁的青草遮掩,時而被漂來的浮葉覆蓋,倘若走不到跟前,絕不會發現這裏還流淌著一條不息的生命。

蒼蒼莽莽的沙坨子裏,它孜孜不倦地流淌,尋覓著一條出路。幹軟赤裸的流沙從兩邊吸吮它,祜旱炙熱的空氣從上邊蒸發它,前邊又有茫茫無際的沙坨子阻擋著。它要走出一條自己的水路。多少年了,它就這樣唱著一首哀婉、悠遠、而又不屈不撓的歌。它要奔向大海。這是它生命的最輝煌的也是最終歸宿。

它是一條固執的沙漠河。

它的名字叫黑沙河。它流過的那片沙坨子就是有名的八百裏瀚海科爾沁沙地,又稱黑沙地。

夜。天藍。星星白。下弦月黃。

“汪!汪汪!汪汪汪!”狗叫得急,凶狠地盯著響出動靜的暗處。

暗處,有個黑影,趴在沙地上,一動不動。披著夜的黑網,如一隻貼地的蠍子。隻顯出朦朧的曲線:隆起的臀部,塌陷的腰股,微抬的雙肩。還亮著一隻獨眼。就如頭頂上的那顆賊星,閃射出一束寒光。獨眼盯著那條狗後邊的黑呼呼的牛圈。圈裏臥著15頭科爾沁黃牛,個個體肥膘壯,安詳臥地,閉目反芻。牛是最缺乏憂患意識的牲畜,把一切托付給了人類,包括割脖子。

亮著的獨眼,死死盯著牛。牙咬得鐵緊。狗又負責任地吠起來。

一團黑物,從黑影這邊飛出,不偏不倚落在狗的鼻下。狗當然嗅嗅,鼻子是它們的探雷器。接著,興奮了。嘴一伸,尾巴一搖,“叭噠”一下叼住了那團黑物。是肉團。煮熟的肉團。用藥酒泡透的熟肉團。

狗蹲在後腿上,揚起尖下巴,極有排場地受用起肉團。有滋有味地嚼動,富有禮貌地搖尾巴,吞咽後伸出舌頭客氣地舔舔嘴唇。十足的紳士風度。爾後,不急不忙地張開嘴打下哈欠,走過去,挨著小沙包舒服地臥下去,尖嘴藏在毛絨絨的腹下。

這個醉漢,就這樣入睡了。

黑影一躍而起。幾步躥到牛圈門口。一把雪亮的刀,麻利地割開柵欄門的拴繩。門,“吱扭”一聲輕輕推開了。

黑影一閃,潛進牛圈裏。

“二百。”“黑沙豹”說,“二百?買耗子嗎?”帶草帽的漢子再也不理會“黑沙豹“你要多少?”“黑沙豹”問.“五百!少一個子兒不幹!”帶草帽的漢子蹲在地上,往上伸出五個手指頭晃了晃.“這老牛?瘦得像一條狗黑沙豹”拍了拍牛屁股。牛尾巴毫不客氣地掃他一臉。

“別看瘦,你瞅瞅牙口!”帶草帽的漢子“謔”地站起來,掰開牛嘴,“才四歲口!你懂牛嗎?這頭牛要是牽到卡爾陶集市,哼,這個價!”漢子的食指彎過來,形成九的樣子。

“九百?哈哈哈,那是卡爾陶大集,這裏是沙窩子小鎮,離卡爾陶還差三四百裏呢!”“黑沙豹”冷笑了一下。“加五十,二百五,咋^樣?”

“得了,^你老哥,上別處轉轉去吧。”

“再加五十,三百,這行了吧?賣不賣吧?”“黑沙豹”纏住不放。

“不賣。我沒說嗎?上別處轉轉去,別在這兒‘老鴰鵮牛X,認準一門兒’!”帶草帽的漢子一說出口,圍觀的人們“哄”地樂了。

“黑沙豹”的有條長疤痕的眉頭,隱隱抽動了幾下。

“聽口音,老哥是坨子西白廟子鄉的吧?”

“是又怎麼樣?”

“不怎麼樣。你們那兒的人是好把‘X’說成‘鼻’”人們又“哄”地樂了。輪到帶草帽的漢子臉紅脖子粗了,“行了,我再加五十,三百五!中了吧?”“黑沙豹”不笑,又固執地還價。

“你出三千五,老子也不賣了!”帶草帽的漢子犯倔了。

“我非買呢?”“黑沙豹”眉頭上的那條疤痢又抽動了幾下,閃閃有光。變紫了。像條紅蚯蚓。、“天下沒這個道理!”帶草帽的漢子牽起牛,走出牛市。

圍觀的人們都搖搖頭,也散了。各自忙起各自的事。沙窩子小鎮的集市又熱鬧起來。幾棵老榆樹下,埋著一溜木樁子,上邊拴著一溜各色牛馬驢騾。每頭牲口旁,或站或蹲著一個莊稼漢,牲口甩動著尾巴,悠閑地吃著地下的草,等候負心的主人成交。主人們呢,有的扯著嗓門吆喝,有的低聲低氣地討價,有的倒在牲口旁蔭涼處打盹。自從土地歸戶,原先的大麵積農田被分割成無數個豆腐塊,農機就失去作用,牛馬驢騾變得金貴了。於是,這種自發的集市在沙鄉異常活躍起來。

“黑沙豹”的眼梢,遠遠斜瞄著帶草帽的漢子背影。

“大哥。”一個十五六歲的男孩扯了扯“黑沙豹”的袖子。

“嘎子,‘禿喇嘛’呢?”

“他在北街劉嫂茶館,等著咱們。”

“他的屁股倒離不開劉寡婦的土炕了!嘎子,你去吧,告訴他先牽上那三頭牛,你們先回營地。”

“那你呢?”嘎子不解地望著“黑沙豹”的臉。

“我有事,今夜不回營地了,你快去吧!”“黑沙豹”瞪了一眼嘎子,隨後轉過身,望著那個走出鎮去的牽牛漢子。

嘎子吐一下舌頭,拔腿就跑走了。

這時,日頭正西斜,毒得很。火辣辣地炙烤著沙坨子,使得這坨子中的小鎮、小鎮中的活人,都快烤焦了,冒煙了。唯有那大肚子蟈蟈爬上灰不啦嘰的苦艾草尖上,衝著日頭猛曬背上的明翅,更加興奮地聒噪著。日頭越毒,它們越來勁,生命進入鼎盛。氣悶得很。沙地上,有螞蟻堆得老高的小土山。幾隻燕子祐上天。遠天,有一層墨般的老雲。一切征兆都表明,將有場暴雨。其實,入夏以來坨子裏一直下著雨,坨窪地的莊稼都要澇了,剛曬了兩天又要下了。老漢們叨咕,今年怕是鬧水了。

“媽的,夜裏要是下場雨,天開了眼!”“黑沙豹”吐掉嘴裏咬著的煙屁股,把一根牽牛繩紮牢在腰上,又低頭緊了緊鞋帶。然後從旁邊的一家餡餅鋪,買了十張羊肉餡餅,裝在一個塑料袋裏,塞進挎在肩上的一個舊軍用包。

當“黑沙豹”步行四十裏坨子路,趕到白廟子鄉時,天已擦黑了。

他在村邊小樹林裏一邊咬餡餅,一邊等候午夜降臨。對這屯子,對這一帶沙坨子,他早就熟悉。幹販牛的勾當以來,沙坨子裏哪一塊土路上沒留下過他的腳印呢?他是後半夜才動手的。那時,別說人,就是鬧夜的耗子都鑽進洞睡死了。非常順。簡直易如翻掌。這種活兒,兩年前剛起家時常做,現在幹得少了,非不得已不做。今天,這個豬般死睡的帶草帽漢子,惹怒了他。他想賭賭氣。讓這漢子為自己當眾羞辱別人的一句罵,付出代價。他是“黑沙豹”,馳名沙鄉的“盜牛賊”一-“黑沙豹”,你當是誰?聽說過蠻荒的黑沙坨子上,過去有一種豹嗎?殘忍又狠毒,偷襲進攻牲口和其它野獸,迅雷不及掩耳,刹那間咬斷對方的咽喉,隻講穩準狠。這就是“黑沙豹”。

“黑沙豹”憑黑夜的掩護,潛進先看好的那個院子,從牛棚的槽子上解開那頭黃牛,用帶來的麻繩套拴住牛的犄角,然後悄悄牽出了牛棚。他猶豫了一下,又走回去,把兜裏的300塊錢,包好放在牛槽子裏。“黑沙豹”把牛牽到村南的小河裏,順著河水下走了十多裏,然後上了油渣路。丟牛的主,找去吧,請來再高明的碼腳印能手,也不可能從常流水的河道和硬梆梆的油渣路上查出蛛絲螞跡來。

“黑沙豹”順公路疾行30裏,又順小道拐向西方的一條石碰子地帶,再拐向南,走進一片荒無人煙的莽莽蒼蒼的大坨子裏,消失了。

當“黑沙豹”牽著這頭牛,星夜急行趕回營地,把這頭盜來的牛放進牛圈時,才發現圈裏的15頭牛都不見了。“黑沙豹”登時傻了眼。

牛圈的柵欄門敞開著,割掉的拴牛繩落在地上,那條護圈狗安然醉臥在一旁。“黑沙豹”怒發衝冠,一腳踢在狗肚子上。可憐的狗“嗷”一聲痛叫,跳了起來,向一旁逃去。

“黑沙豹”像頭瘋豹,向牛圈旁邊的小馬架子衝過去。

“‘禿喇嘛’!嘎子!都死絕了?”

你一直在尋找那個“蒙麵大盜”。

一想起那一幕慘景,你就心驚肉跳。那一聲慘叫,那隻亂抖的手掌,那燒傷的眼瞼和下滴的血……時時刻刻擾亂你的腦海。有時你恨自己的不會忘卻的腦子。你的腦子簡直有特異功能,連幼兒時的那些刺心的往事,也都記得一清二楚,那個滿臉黑胡茬的爺爺又來了。你一見到他,身上就發抖,暗中你祈禱過多少次呀,黑胡子爺爺別來別來,可越希望不來,他偏偏老來。而且每次來時都是那麼漆黑的夜晚。牆洞裏的小油燈,鬼火似地搖曳著,隻照出他那滿臉滿腮的黑胡茬,根根像刺蝟蝟的刺兒,令人心悸。不一會兒他準吹滅那盞小油燈。至今,你一想起那突如其來的漆黑,那滿臉滿腮的黑胡茬,你就頭發根簌簌的,渾身上下不由自主的顫8栗5那時你才七歲。

那是一個風沙刮得昏天黑地的傍晚。媽媽一見他來,慌亂地撂下手中的針線活兒,輕溜兒地滑下炕。

“滿書記……你、坐。”媽媽照例回過頭,對你說,“快叫爺爺……”

你剛要叫出口,照例那個黑胡茬先開口說:“不,不叫爺爺,還是叫大伯伯吧。”

你瞅瞅難堪的媽媽,瞅瞅盤腿坐炕沿抽起煙的黑胡茬,終未能叫出爺爺或伯伯。你等待著下一個例行公事,甚至心裏盼著這些過程快些過去吧,讓你早點進入夢鄉,以躲過即將來臨的黑暗的壓迫,躲過黑胡子的冷冰冰的目光不時剌來。

“小孩子,還不快睡。”黑胡子果然照例督促了。

你媽媽不由自主摟緊了你,但這是一刹那,然後還是輕輕地對你耳語:“小鐵子,上炕睡吧,聽話,媽媽跟……說會兒話。”,你早就想“聽話”了,巴不得!於是你動如脫兔,爬上炕,脫擼掉衣褲,鑽進炕頭的破被窩,死死地閉上眼睛。你想著無論如何也得搶亡黑胡子吹滅小油燈之前,閉上眼睛。睜著眼時,突然降臨的一片漆黑,使你實在恐懼萬分,似如一下子掉進萬丈黑淵,無著無落。隻要閉上眼睛4周圍再黑暗也感覺不到了,小腦子裏另外洞開一個白天玩耍的沙坨子世界。有陽光,有沙溪,有星星草,有飛翔的野鴿子。於是你很愧會在心靈的一片明媚中沆沉睦去。

這次你照樣聽著媽媽跟那個爺爺有一句沒一句地嘮嗑兒,沒有感覺中失去了感覺,稀裏糊塗地睡過去了。不知過了多久,不知這次為何沒有睡死,或許是來自坑稍的震動太太,你突然醒來了。睜開眼睛,什麼也看不見,黑咕隆咚,你忍不住恐懼剛要喊媽媽,卻被來自近處的一陣急促的呼吸震懾住了。你立刻屁也不敢放,不敢吭一聲,不敢動動身子,屏住呼吸,緊張地捕捉那神秘而可怕的動靜I你擔心壞人在殺媽媽。

“滿……滿書記……你……”你覺得媽媽的嘴好像被啥堵著捂著,透不過氣。

,“嘿嘿嘿,我就喜歡你這個樣子……”你覺得黑胡子爺爺似乎很歡快開心。

“夠了,你快點吧!我……我,快死了……”你害怕極了,明顯感覺到媽媽在呻吟掙紮。

1“唁,還裝啥蒜,也不是頭一回……”你那小小的心靈裏,恨透了這個折磨媽媽的黑胡子。也許就認那個漆黑的夜晚起,你的心裏深深埋下了一顆仇恨的種子。

周圍複又安靜了。一場暴風驟雨後的安靜。沒有任何聲響。你恐懼地想,媽媽是不是死了?你正矛盾著去摸媽媽還是不去摸的時候,媽媽卻輕輕說話了。

‘“我求求你,讓孩子爹回來吧……”

“還不到期限呢,這次是縣裏統一抽的民工,人一走,我就管不了了。”

“你可以捎去個信,就說隊裏需要勞力什麼的“不行。實話說吧,他一回來,咱們可不便當了。”

“你的心真狠。”

“趣喔哩。”

沉默。你的心“咚咚”地亂跳。本來是一顆不諳世事的兔子般的小心。

“再寫張條子,借給咱三升米。”過會兒,你媽媽又先開口。

“五天前,你剛借過三升。”

“兩升給西頭兒的公婆送去了。”你媽媽重重地歎口氣。“我管不了那麼多。給你借的太多,別的隊幹部會那個的“看在小鐵子麵上……,明天揭不開鍋了……這孩子可是你的呀^”你媽媽突然抽泣起來。

“你說啥?”你聽出來黑胡子爺爺的聲音陡地變了。

“你小點聲!這小鐵子,是你的血肉……”

“胡勒!”

“過門兒前三天,俺去借錢……,就那次懷了鐵子的。當時要不眼瞅著俺爹病重,吃不上藥,俺死也不會跟你這黑心狼的……嗚嗚嗚。”你媽媽哭得更傷心了,隻是把聲音壓得低低的,好像嘴裏咬著枕頭。

“原來是這樣!你瞞了我七年!”

“求求你,小點聲,別讓孩子聽見了!這事不能讓他知道!”

…“不,你得讓小鐵子認我是他真正的爹,我才借給你糧!”

黑胡子冷森森地笑了--聲。

一陣沉默。隨後,你媽媽緩緩地開口說了一句:“辦不到。俺死也不讓鐵子認你這狼心狗肺的爹!”你媽媽說得斬釘截鐵。

你猶如一下子掉進萬丈冰洞,渾身冷透了,凍僵了。這個滿臉黑胡子的爺爺,原來是我的親爸爸?不,這是假的,這是一場夢,夢!夢!你恐懼地向牆角退縮著,退縮著,像一團瑟瑟發抖的小老鼠,想躲避那尖利的貓爪子。然而在黑暗中越來越感到那個貓爪子正在狠狠地向你抓來,抓來……你一聲尖叫,便嚇昏過去,什麼也不知道了。

二天後〇你跟著媽媽上坨子,挖野菜去了。那是個大饑荒的日子,連續三年了。你知道媽媽再也沒有向黑胡子爺爺借糧,黑胡子爺爺也始終沒有幵恩救濟你們娘兒倆點糧。餓得你們母子倆見啥吃啥。榆樹皮,苦菜根,苣蕒菜,陳羊皮,還有河床粘土。那粘土嚼時挺有滋味,就是吃了後拉不下屎,回回媽媽用頭發簪子從肛門裏扣下一塊塊幹糞蛋似的糞便球。

“媽媽,我爸爸上哪兒去了?”爬上坨子歇氣兒時,你問。“不是跟你說過了嘛,爸爸被抽去當民工了。”

“當民工是幹啥呀?”

“說是修水庫。”

“在哪兒嗬?”

“老遠老遠了,叫啥洪山水庫,有六七百裏呢……”說著,你發現媽媽的眼淚流出來了。見媽媽傷心,你也打住話,不敢再問下去。可在心裏輕輕呼喚著:爸爸,快點回來吧,快點回來吧,回來救救我們吧……

吃多了圓葉子茴菜,你媽媽渾身浮腫了,尤其那臉上,呈出青灰青灰的顏色,膨脹後繃得緊緊的肉,擠著一雙眼睛,隻剩下兩條細縫,閃出遊絲般的細細的光亮。為了怕你中毒,吃不認識的野菜之前,都是你媽媽先嚐嚐,感到安全了,才給你吃。這一天,你們走進黑甸子樹筒子裏,老遠看見幾朵白亮白亮的蘑菇,長在一片綠得發黑的草叢裏。一天沒吃到像樣的一口東西了,你們母子倆驚喜地撲過去。

“孩子,等等,讓媽媽先嚐嚐,別是毒菇。”媽媽一把搶過你摘到手裏的那朵蘑菇。

你饞涎欲滴。蘑菇好看極了,圓圓的雪白的帽子,肉又厚又嫩,梗子有大拇指粗,挺拔而雪亮。

你媽媽咬了一口蘑菇,嚼了嚼,咕嘟一下咽到肚裏。你媽媽站在那裏,等待著肚子裏的反應。約摸過了半個小時,你媽媽腿一軟,癱坐在沙地上,棲惶地叫一聲:“孩子,吃不得!這是個毒蘑,是蛇盤蘑!斷腸斷肚的蛇盤蘑!”

媽媽說著昏過去了。豆粒大的汗珠,從額頭和兩鬢那兒滾落下來,嘴唇和眼角幵始變紫了。接著,臉色在青灰中透出綠斑點。你害怕了,撲過去抱住媽媽,幾次哭叫著搖動,媽媽終於醒過來一會兒。

“鐵子……我的苦命的孩子……”媽媽的嘴邊冒出白沫子。

“媽媽,你醒醒!你醒醒丨”你大聲哭喊著。

“孩子,媽……要去了,你……你要好好的……”你媽說話困難,呼吸急促起來。

“媽媽!”你突然想起一個問題,媽媽萬一走了,這事將永遠變成謎,“媽媽,你告訴我,誰是我爸爸?”

你發現,媽媽的深陷進腫脹的肉裏的眼睛,費力地睜開一條縫,亮了一下,並滾出兩顆淚,困難地翕動著雙唇。聲音細弱得像根頭發絲。你把耳朵貼在媽媽的發黑的嘴唇上。

“你……你,爸……是……”

你媽媽終未能說出來,一聲長歎,一聲“哽”地抽咽,嗓子眼裏呼嚕嚕響了一聲,好像一塊粘痰堵在那裏。生命短促,死神無情,天昏地暗,萬事皆休。

“媽媽!媽媽!快告訴我,我爸爸是誰?”

你還不知道媽媽已經死了,以為隻是昏過去了。可是很快你驚駭地發現,媽媽的舌頭橫過來,被上下門牙死死咬住,淌出了血。那血是黑的。

臉呈出青綠色。

山溝裏的軍營中,最最難熬的時間是星期夭。

兩件軍衣、背心褲衩,搓洗兩下就完了。還能幹啥?看書,絕對看不進去;就是有對象,寫情書也用不了整整一天明晃晃的時間。經曆了六天的緊張熱烈的生活,一下子跌進這個無聊而無事可做的漫長的一天中,大多數士兵的心是空落落的。

要命的是沒有去處。

十裏外,有一座鄉所在地的小鎮。稱其為鎮,實在是誇大。一個供銷社,一家個體旅店,一家小照相館,還有一家小飯館。唯一的一條彎曲的街兩旁,一溜蹲著站著坐著稀稀拉拉的農民,出售自家產的茄子、辣椒、“洋柿子”、或從山上采的山裏紅、青杏、草藥。主要買主是鄉政府和其它幾個附屬單位的職工們。需求量不大,飽和的快,所以這條唯一熱鬧的街也很快會冷寂下來。而這條街,五分鍾可以走兩個來回。當然,軍營裏的被批準外出的士兵們,每次都到這條街上走幾個來回。盡管他們大多來自農村,都熟悉路兩邊老農和其出售的貨物,也要居高臨下神氣非凡地從街中漫步而過。臉上呈出悲天憫人、不屑一顧的神色。他們最願意去的地方,當然是供銷社“大板牙”那兒,那是個百去不厭的地兒。“大板牙”是個塗脂抹粉,滿臉長刺包兒的女人。兩片厚厚的嘴唇,口紅打得如剛切開的血肝,臉蛋也血紅,像是被驢啃了一口,要滴出血。臉上的底色是刷白刷白的脂粉,一抖掉渣,眼圈塗得黑底青邊,眼珠是黃色。於是這張臉熱鬧非凡,紅是紅,白是白,黑是黑,青是青,黃是黃,赤橙黃綠青藍紫,五顏六色爭相輝。士兵們都認識她。因為都認識,相互間就爭論不休。有的說這個娘們兒是兩個孩子的媽媽,有的說是打過三次胎的老姑娘,有的說是從縣城百貨公司犯錯誤發配下來的貨,有的說是鄉府哪位書記的小姨子等等,有一點是共認的,“大板牙”是山溝裏唯一的現代派新潮人物。她賣襪子,一到星期天她得從庫房搬出一兩箱襪子,準備接待士兵們。每個士兵的板鋪下的茶葉箱改裝的衣物箱裏,裝著一搭絲襪和尼龍襪。據說某個排長,還因為她翻車解甲歸田。士兵們第二個願意光顧的地方是,那一家小照相館的魯櫥窗前。櫥窗裏擺著兩三個女影星大彩照。那位外國金發女郎,尤為使他們心驚肉跳,大開眼界。上身裸到胸部,碩大無比的奶子半露不露,穿一件半透明的蟬翼似的紗衣,遮不住紅露白顯。這邊的櫥窗裏也擺著兩個男性大彩照。慘了,盡管兩位男性竭盡生動之笑容,英俊之神態,但很少受到士兵們的青睞。有一次,一個調皮的士兵跟大夥兒打賭:“誰要是能說出那兩位男性影星的名字,他掏出五十元請大夥兒吃一頓館子。”全體嘩然,有人說是王心剛,有人說是李仁堂,有人說是楊再葆,結果一個說對的也沒有。一去核實,原來擺的是他們最熟悉的七班新提的羅班長穿軍裝的彩照,另一個是佐羅羅班長因為掛彩照的事,非常惱火,找過照相館的負責人。他是個謹慎的人,不願意把自己的照片擺在那裏丟人現眼。照相館的人一再解釋,這張照片英俊漂亮,做為樣片隻掛一兩個月,應看作是軍人的光榮,爾後白送給他兩張彩照。羅班長把這事彙報給了連長,並把照片也交上去了。連長倒很開通,嗬嗬笑著批準了照相館繼續掛他的標準相。由此也極欣賞羅班長的為人。羅班長當然用心良苦。熬了三年才登上第一階梯,容易嗎?他早就發誓順著這個階梯繼續登上去。

16羅班長很少像士兵們那樣去逛鎮子,到“大板牙”那兒買襪子或者去欣賞金發女郎。這個星期日,他正在連部文化室翻報紙,有人喊他,說有位老鄉找他。他納悶,這個部隊裏沒有熟悉的老鄉嗬,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