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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明姨醒來後見到我虛弱地說,你不該救我。看著明姨那張蒼白而秀麗的臉,我心裏驀地湧起酸楚,眼內盈上淚。我對明姨說,明姨,你不能這樣,以後再不能這樣了。明姨的眼光溫暖地滑過我的臉,臉上溢出蒼涼而無奈的苦笑。明姨說,你快上學去。不!我不去!我要看著你。我高叫著。明姨笑了,笑得很淒楚。她盯住我說,林森,聽明姨話,快上學去。馬上要恢複高考了,你不能漏課的。不!你對我發誓,你不再吃藥了。我心裏熱血湧動,眼眶盈上了淚。明姨歎口氣又笑了,無奈而戚傷,好,我發誓。

那時,社會上已經盛傳要恢複高考的消息,各個中學像打了興奮劑似的,瘋狂地動作起來。校長們絞盡腦汁,各種各樣的花招全被憋了十年的知識分子想了出來:各種各樣的花招全被他們想了出來:高考複習班,高考提高班,留校住宿班,大學預備班等等都應運而生。我所在的東平中學辦了提高一班和二班,把全年級最優秀的學生組成提高一班,集中全校最優秀的教師任教,次優秀的學生組成提高二班,次優秀的老師任教。我榮幸地入選提高一班,並當班長和團支部書記,在一次次區裏組織的模擬高考中名列前茅,還被評為區裏、市裏的三好學生。學校和家庭對我寄予我厚望。明姨也盼望我能上大學。

明姨見我不放心的樣子,又溫弱地說:

“林森,放心上學去吧,明姨死都死不成,不會再死了。”

明姨憂鬱地笑笑,蒼白的臉上竟泛起兩朵紅暈。那一瞬間,明姨竟讓我感到那麼燦爛奪目。二十多年後的今天,我依舊難清晰地回想起明姨那張極少出現紅暈的燦爛美麗的麵容。

明姨為什麼要尋短見,像謎一樣一直盤恒在我腦中。我無數次想解開這個謎底,毫無所獲。任憑我如何問明姨,她都避而不答,隻是很溫和地對我說,林森,你好好念書,別分心。我知道,直到多年後我大學快畢業時,我才知道事情的真相。

那時,我把小說寫得天翻地覆,晝夜為分,成天神神叨叨的,滿腦子的小說小說。每寫一句話都可以看出托爾斯泰,福克納,海明威,羅伯·葛利葉或薩特加繆的影子。寫過的稿子摞起來有五尺厚。可明姨看了後隻是輕輕歎息。後來,明姨和我講了她的故事和那次自殺。

“林森,你要真想寫出好小說,請你記住,一定別離開腳下這塊土地。”

明姨的語調溫和而認真。

我曾無數次夢囈般對明姨說,我要成為中國的托爾斯泰。那時我才十八歲,是個充滿幻想和熱情的年齡。

聽了明姨的故事,我腦中第一個衝動就是想揍於書記這個常常在大學禮堂裏給我們道貌岸然地作報告的糟老頭子一頓。我才理解海清為什麼那麼發狠地揍那個酷似於書記小兒子的男生以致差點斃命這件事了。要是我的話,我可能要把於書記剁碎了才能平息我心頭的怒火。

海清是明姨的兒子是我的同學,是我們學校大名鼎鼎的打架王。他雖個子不高,體魄不壯,卻凶狠之極。他身上永遠帶著兩根自製的極漂亮的都已被手磨得錚亮的三角鐵,在學校裏和我們那一地區稱王霸道,耀武揚威,常常為自己和別人的一點小事情,大打出手,把別人頭上敲幾個口子,讓鮮血汩汩地像蚯蚓一樣爬過臉頰。海清曾邊擦他的三角鐵(還不時地伸鼻下嗅嗅),邊對我說,你別看他們個個人高馬大的是大碼子,老子一野真讓他們嚇趴下。打架是他媽的靠玩命!

人人都懼怕海清,他便又有另一別名:

海魔王。

海清原來也不是這樣。我記得小學時,海清是個性情平靜溫和內向的人。因為父親的原因,常常遭到同學們的欺侮甚至毆打。每次,海清總是回家向明姨哭訴。明姨盡管心裏很難過,還是強挺著批評兒子,讓海清忍著點別惹同學,吃點虧就吃點虧。後來,同學們欺侮海清的手段變得越來越進步越來越富有創造性,聰明和才智在那些同學身上得到進一步驗證。他們不滿足於簡單的對海清的打罵,他們把海清按在地下,扒光他的衣服,在身上背上寫滿右派兩字,把他的右麵頭發全紮成小辮子,把海清的陽物用繩子紮住縛向右麵的大腿。同學們做完這些後說,右派就應該都是向右的。他們讓海清從每個同學的胯下爬過去,要他邊爬邊說我是右派。海清稍作反抗,雨點般的拳腳便落在身上。海清經常血涕並流眼腫頭破地回到家。明姨即刻湧上眼淚,心裏如被刀剜一般。明姨邊落淚邊替兒子擦洗傷處,就像一條老母狗用舌頭舔去小狗被咬的傷口。明姨到學校和老師交涉,明姨滿臉緋紅細聲對老師說,他爸爸是右派,可孩子沒有什麼錯,他們不能這樣對待孩子。明姨的表情就像她戴著高帽子胸前掛著寫著右派老婆的牌子被學生批鬥時的表情一樣。那個長得圓圓臉矮胖的金老師眼睛朝上露出眼白,輕慢地責問:

“你男人為什麼要當右派?”

我看到明姨眼內立刻就湧上了淚。圍觀的同學聽了自己的老師的話,立刻大叫,右派老婆太不老實,打倒右派老婆。他們感到了戰勝和打敗敵人的自豪。

下了課,他們圍著海清不斷叫著,打倒右派,打倒右派崽子。他們要乘勝追擊。那時,我和海清才九歲,讀小學二年級。第二天,海清又被同學們結結實實打了一頓,鼻血眼淚一起奔湧。書包,書,本子文具盒散落一地。幾個同學打累了,喘著氣高叫:

“打死你這個右派狗崽子。”

“打死你這個小右派。”

我站在邊上不敢動,我已被同學們多次警告。我心裏充滿了苦難。我後來無數次地反省,一個九歲的兒童心裏就充滿了苦難,這是不是命運對他的賞賜?還是這塊土地對生長在這塊土地上的兒童的特別恩寵?二十多年來,我無數次反問自己,我依然無法解釋就像我無法解釋為什麼幾千年來中華民族曆盡磨難,中國永遠不進步一樣。

這時,我看到海清眼裏驀地閃過一道凶光。隨著這道我從沒見過的凶光的出現,海清猛地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握在手裏,向打他的同學衝擊。同學們撒腿就跑。海清直追每次領頭打他的那個同學。我至今依舊記住他的名字叫劉偉林,後來他考了清華大學,現在已經在法國定居。海清把他摔到在地,石頭砸在那個同學的後腦上,血立刻流了出來。海清的瘋狂和殘忍就在那一刻鑄成了。從那天起,海清開始凶狠地主動出擊對手,把那些欺侮過他的人一個一個收拾過來,打得他們個個求饒,盡管自己也被打得遍體是傷。小學還沒畢業,海清就已經是遠近聞名的打架魔王了。

上中學後,海清的打架又有了新進展。他每天下午放學的時候,挨個把欺侮過他的人揍一遍。而且每次都往死裏打,直到對方跪在馬路中間求饒為止,以滿足他那顆受傷的自尊心。海清的報複欲膨脹到了極點。老師找他談話,他說得很平靜。海清用了句當時很流行的毛主席語錄。海清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老師說他打人不對時,海清激烈地反問:以前他們那麼多人來欺侮我打我對嗎?海清說罷,撩開頭發,讓老師看他頭上像蜈蚣一樣的疤痕。海清說,我不違反課堂紀律,不影響你老師上課。但是,誰要是再敢罵我父親右派,再欺侮到我頭上,我就是去坐牢,也一定要讓他見血不誤!隻要老子不死,出來後還得收拾他們。海清停了會又說,我被他們打了五年,我才打他們兩年,還要打三年!海清說完,拂袖而去,把氣歪了臉的老師晾在一邊。

海清的學習成績在班上屬於良一檔。我想,海清要是用功的話,肯定是優秀。海清除了上課認真聽課,在學校做作業,放學後就是玩,就是打架,從不看書。海清還玩足球,玩籃球,玩乒乓球,而且玩得球藝精湛,常常代表學校出場比賽,為學校立下了汗馬功勞。海清是屬於長得漂亮的小夥子,打架和打球的出名,吸引了一群女同學,每次打架和比賽時,都有一群女同學遠遠地圍觀。在她們的眼裏海清是英雄。她們以各種各樣的方法找海清,海清掉進了雲裏霧裏,打架和打球明顯地減少。海清漸漸地和我疏遠了。

有一天放學後,海清把我拉到一家酒家,說要請我喝一頓。我感到莫名其妙。海清在收銀台點了一桌菜,然後叫我入坐,從衣袋裏抽出瓶七寶大曲。我納悶,他哪來那麼多錢。海清仿佛看出我的心思,張揚著腦袋說,反正不是偷的,不是搶的。海清用牙咬掉瓶蓋,替我斟滿,又把自己的倒上。海清重重地放下酒瓶,極認真地端詳我。良久,海清方說話,語調有些顫:

“林森,我敬佩你的為人,你永遠同情弱者,那麼多年,在我最痛苦最孤獨的日子,你一直陪伴著我。我謝謝你。來,林森,為,為我們的友誼,幹杯!”

我激動地舉起杯。我被這個惡名昭著的魔王的真誠感動。我用從來都沒有過的激動眼神看著他。我們用力碰杯,幾乎把杯子撞碎。我仰起脖,毫不猶豫地把六十二度的白幹一飲而淨。隨著酒液的流動,我心裏湧起一股潮熱和激動。我們放下杯子,互相凝望著。這青春的注視,蘊含著的感情真誠痛苦但卻純潔無瑕。我看到海清眼裏晶瑩閃亮。一個魔鬼都感動得盈淚,我覺得這就是美麗青春的力量,它可以戰勝一切醜惡和殘酷,卑鄙和虛偽。

一會兒,海清的臉變得模糊起來。我也湧上了青春的熱淚。我們很快又幹了兩杯。

“林森,在我最孤獨最痛苦的時候,你始終是我的朋友,我,謝謝你。”

顯然海清酒喝多了,不斷重複著。兩顆淚珠,濁重而緩慢地流過海清的臉頰。

我鼻子發酸,心裏一陣陣悸痛。

“海清,咱不談這些,以後,我們一定好好活。”

“對!好好活。”

我們放肆地吃起菜來。酒菜過半,海清滿臉通紅,話更多了起來。他已從剛才的情緒中擺脫出來,又恢複了瀟灑和玩世:

“告訴你吧,林森,這一陣兒老子開暈了,這錢是小紅的。小紅真他媽的可愛!”

海清說得肆無忌憚,舌頭發硬,臉上流溢著粗鄙猥褻。我猛地一激靈,心裏著實受到震動,仿佛長年來我非常喜歡向往的一泓秋水忽然看到幾頭髒豬在裏麵洗澡一樣。小紅是我們班上那個長得很有點古典美女韻味的同學,平時默默無聞,隻顧埋頭學習,成績不錯,一說話就臉紅。她怎麼會幹這事?而且是和海魔王海清!真是人不可貌相,不叫的狗才咬人。我心裏莫名其妙地生出股酸澀和痛苦的感覺。

“林森,我們是好朋友,跟你說說沒關係,小紅真他媽的嫩呐!嘖嘖,我恨不得一口吞了她。”

海清臉上的表情夾雜著淫欲和幸福。海清猛地把酒倒入口中,眼睛奇怪地盯住我。

我轉過頭,心裏感到很難以忍受。

“林森,我以後真的該收道了,我每打一架,小紅就哭一次。看到她哭我心裏就像有把刀在剜。小紅,太愛我了。”

“你改得了?!狗改得了吃屎?!”

我不明白我怎麼會用如此憤怒和怨恨的語調問他。海清瞪大充滿血絲的眼睛,一會兒從腰帶上取下鑰匙圈,打開一把自製的利刃,把左手抬起伸開,不顧我的勸阻慢慢地在左手中指頭割了一刀。血馬上湧了出來,海清把血滴在酒中。海清在做這一係列動作時,臉上表情毫無變化。

“林森,你和血酒作證。”

海清仰脖一口喝下血酒。

於書記把事情做到明姨頭上實在是有點不聰明,做了以後又毛毛糙糙地讓海清發現更是命數。明姨回到家裏海清辟頭就問,媽媽你這是怎麼回事?!明姨一看兒子的表情,知道事情敗露,明姨什麼話也沒有說,輕輕地歎息一聲,然後,眼眶裏蓄滿淚水。

第二天一早,海清沒去上課,直奔大學校部大樓於書記的辦公室。於書記和校長去高教局開會了。海清找了一上午沒找到,積了一肚子火趕回學校,正撞上那個下課往外奔跑的酷似於書記小兒子的男生。海清一把揪住那男生,抽出三角鐵砸了下去……幸虧一個體育老師看到,奪下海清的三角鐵,那個男生才在醫院裏被救過來而不至於一命嗚呼。海清被派出所抓了起來。我去看他時,海清顯得很疲憊,額頭上腫了一個大包,但兩眼凶狠充血。我心裏極度難過。我問他額頭上怎麼啦,海清看了一眼左右,然後說是被警察打的。顯然海清被警察打得不輕。他坐都坐不住躺在地上。我難過得快掉淚了。

“林森,看在多年朋友的份上,幫我保護好倩兒和小紅。”

海清說完滾出兩行濁淚。我使勁地點點頭,也流出了淚。

良久,海清又說:

“我出去後,非殺了那個混蛋警察!”

海清被判了七年刑。

明姨和倩兒籠罩在悲哀裏。母女倆痛恨海清。她們不明白海清為何會殘忍到如此地步,平白無故地凶狠地去打一個素不相識的學生。我問過海清,他隻是悶頭抽煙,避而不答。問明姨,明姨也隻哀傷地哭泣。我想,一定是有很大的原因,我想了各種可能性。可我絕然想不到的是,一切起因均是由於於書記這個60多歲的糟老頭子永無止盡的好色。

小紅和海清的會麵我沒有看到,據警察講那場麵催人淚下。一個女警察說,她怕自己會落淚而不得不離開。不過有一件事情我是知道的,小紅剪下了她的長辮子送給海清。

小紅是個善於自控的人,她的悲哀隻有像我這樣的知情人才看得出小紅臉上的些微變化。大家隻是為小紅把那麼漂亮的長辮子剪掉而惋惜。小紅隻是淒然地笑笑。

後來沒多久,小紅就隨她父親的調離而消失了。

過了很長時間,明姨和倩兒才從悲哀中擺脫出來。

4月22日。今天起得晚些,因為是周六。這些天,給慧慧寫信,每次都寫到淩晨一點。太累了。給慧慧發了信。徹底地把那層紙捅破了,心裏一下子輕鬆了。但同時緊張又在心裏泛起。一起來後,就給慧慧發短信:你看了嗎,同意嗎,還告訴她,我“忐忑不安”。慧慧立刻回了短信:放心,有件事想告訴你,爭取下午寫郵件給你。好好打球吧,別擔心。我回信:我已經擔心了。慧慧回信:不要給我壓力。我回信:你不要有壓力。慧慧回信:等我。我回信:等你判決?慧慧回信:好的,不是的,有件事很複雜,等你知道了再決定。你不去打球了嗎?回信:下午去。不要有任何壓力,我要你永遠輕鬆快樂幸福。真的別考慮我這裏,這樣對你作決定不公平,但你已經太考慮我了。

看著《生死朗讀》,卻老是想著慧慧的回信。控製不住又給慧慧發了短信:在寫嗎?想看完去打球。慧慧回信:沒有,要兒子去遊泳才有空寫,別急。

我不再催慧慧,吃了中午飯就去打乒乓去了。打完球我借口說有事,沒有像平時一樣打完球請他們吃飯。我就是為了早點回家看慧慧的信。

慧慧的信:

耐心一點,聽我說完。

有一個人,是我大學時實習單位的帶教老師,比你小兩歲。我一進他們單位實習,他就挑中我跟他。他很聰明,是業務骨幹,領導很賞識他。他也很有女人緣,單位裏從比他大的,到和當時的我差不多的,他都能把關係處理得非常好。他有妻子和兒子,我見過他妻子,是他中學同學,漂亮,能幹,活躍,和他很相配。

我們工作中很有默契,在旁人眼裏我們是最合拍的師徒,人人都看得出他對我很好。一次單位組織出去玩,正逢他生日,大家坐在大廳裏每人唱一首歌,我唱完了,然後對他說,我以後就留在他們單位,做他一輩子幹事好了。其他人聽了,笑起來,說分管局長也在,你當心以後真的不提拔你了。當時他笑著看著我,我一點兒也不為自己說過的話後悔。

後來他說他喜歡我,他說除了妻子以外,沒想到會碰到與他這麼投緣的人。他說問過他妻子,如果在搞好家庭的前提下,能不能在外麵有個情人,他妻子說不行。他雖然對我這麼說,卻仍然一直與我交往。我進了區政府後,仍是如此。我從來沒想過要他離婚,我也不嫉妒他的妻子,也許是因為不會見麵,潛意識我當她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