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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明信片:家書抵萬金

本田坐上了西鋪一號位這個號長的專座。

本田和巡洋艦是以極其默契的動作完成這一換班舉動的。巡洋艦在離開號房的一瞬間,用腳把本田的坐墊往一號位輕輕地一踢,表示了權位的“禪讓”,本田心照不宣地一屁股坐在上麵,算是就職。當時,號房正沉浸在“送瘟神”的氣氛中,沒有人跟巡洋艦告別,光頭們都故意把脖子扭向窗外,既沒有目送巡洋艦訕訕離去,也沒有注意到本田的篡位。

倒是光頭們發現丟棄在放風場的兩個紙箱子已經空空如也,這才覺得不對頭。光頭們惦記著紙箱裏的食物,那是為昨晚開歡送會臨時開賬買進的食品和飲料,都不見了。不祥的預感被金太子的一句話證實:“別一往情深了,那食物早塞進巡洋艦的行囊,你們就是把眼珠子瞪出去也找不回來了。”

就在光頭們集體開罵時,才發現本田竄到一號位,一副臉不變色心不跳的樣子。

對巡洋艦的聲討立刻變成對本田的暗諷。

“到底是人家有眼力見兒,咱們惦記的是吃的,人家惦記的是權位。”

“暗中交易,順水人情呢,巡洋艦欠人家一個人情,就等著這個節骨眼兒上償還呢。”

“怪不得敢為巡洋艦出麵頂賬,這不是舍生取義而是舍身取利,有付出就得有回報,人家不做賠本的買賣。”

“號房不講民主,也不會普選,但沒聽說號長的座位是自己爬上去的。”

“毛遂自薦也得幹部批準吧?”

“幹部要是不尿你,你可得土豆搬家——滾蛋。”

“搬家就搬家,有本事你把人家一腳踢出號房鐵門和看守所高牆,算你能。”

“有那本事我早就進國家足球隊當國腳了,何必蹲在這裏幹苦力。”

“這事怨老官司,你應該名正言順地官複原職,你是等幹部請你出山呀,還是等我們用八抬大轎抬你啊?”

老官司看到了眾望所歸的目光,心中不免一驚。他深知,號房是個強龍壓不過地頭蛇的地方,號長不是他這塊料能幹得了的。不是當地土著出身,裏外都有關係罩著的潤江籍的惡棍地痞,能夠鎮得住各路神仙,誰敢接這個燙手山芋?老官司知道自己底氣不足,不想在號房招惹是非,更不想站出來與本田對抗。老官司推讓說:“你們饒了我吧。我要是坐上一號位,那就是資本主義複辟,除非你們成心想跟幹部過不去。”

在老官司的鐵窗生涯中,號房裏圍繞著號長地位的明爭暗奪無時不在。這是因為號長這個權位不僅象征著霸權,而且關聯著利益。號房的常客都熟悉這樣一句話:“號長的收入和待遇勝過看守所所長”。明擺著,號房進賬的錢款和送進來的物品,通通歸號長掌控和發落,實際上成了號長的私人財物,花你沒商量,吃你沒商量,我的是我的,你的還是我的。被侵占者大都敢怒不敢言,甚至不敢怒不敢言,更有少數人為了巴結討好號長,上貢還怕來不及呢。哪怕隻當了幾天號長,上山時也是一身名牌披掛,背著殷實的包袱,轉賬單上還有一筆來路不明數額不菲的錢款。

號長的巧取豪奪是無需本人親自動手的,隻要你坐上一號鋪,搜刮的事自然有人幫你幹。就像有權勢就會有幫凶,中板上的人五人六就是號長的打手兼管家。號長撈足了,中板的人也混了個自由自在和嘴香肚圓,雙贏呢。

老官司看透了,號長在號房作威作福,是因為看守所的幹部無法進入號房管理,留下的空間當然屬於牢頭獄霸橫行霸道的天地。看守所黑就黑在這裏,陽光照不進,在最講法製的地方,恰恰法製缺位,監管不在。

因此,號長一旦離去,號房難免鼓包,這是常事。幹部平息動亂的手段就是快刀斬亂麻,先把叛亂者調出號房,再調進一名外號房的大哥級光頭坐鎮一號位,由他軟硬兼施,一統天下。不行再換人。反正看守所在押人員中不缺號長這樣的人選,候補的歹徒和大佬多得是,個個心狠手辣。他們管號房如同警察戒嚴,絕對令光頭們正襟危坐鴉雀無聲。選準一個號長,等於穩住一個號房。號長的人選,幹部有幹部的考慮,光頭有光頭的想法,歸根到底還得是幹部說了算。老官司心想,沈幹部豈能容忍本田的胡作非為,沒準本田的屁股還沒有坐熱,就會被沈幹部一根手指扒拉下來。號房裏各路神仙多得是,還能輪得著他?

“別忘了,號長也是光頭,多大的臉也是幹部給的。沈幹部還沒發話,你們急個啥?”老官司打出沈幹部的旗號,不隻是為自己開脫,也給本田上點眼藥,告誡他不要高興得太早了。

光頭們這才想起老官司是因為心太軟被沈幹部就地免職的,沒有打入下板就算幸運。沈幹部豈能重新啟用老官司?

於是,光頭們又想到了酋長,隻是鑒於酋長在號房像個影子似的早出晚歸,來來去去像雨像霧又像風,令人捉摸不透,心中的嘀咕才沒有變成七嘴八舌說出來。

酋長已經揣摩出光頭們的想法,扭頭向外若無其事地張望。這個動作除了表示婉拒,還有一個刻意的暗示:我不屬於你們號房,甚至不屬於看守所,當然也不會參與你們的事。

酋長沒有進來前,對看守所及號房一向深惡痛絕,認為那是社會渣滓的集聚地。他沒有想到自己在即將步入花甲之年時落入這個垃圾站。可自視高潔的他,即便是身陷囹圄,也覺得不過是像“文革”時走資派住牛棚,他要自覺地與社會渣滓劃清界限,潔身自好是他在號房生活的堅守。酋長從雙規的賓館押解到看守所,辦完刑拘手續後,就向七科長、孫所長提出,能不能給我安排個單間,我自己出錢付房費。酋長想用疏離的方式表達自己不願意魚龍混雜的初衷。

孫所長無奈地說:“人都進來了,還有什麼挑剔的?難道號房就不是人住的地方?”

“我畢竟是經濟方麵的問題,不同於刑事犯罪。這點區別對待還是應該有的嘛。”酋長不願意自己混同於刑事犯罪,與小偷、流氓、殺人犯、詐騙犯、強奸犯同室而居,他更願意相信經濟方麵的貪汙受賄還是內部問題,與刑事犯罪不同。再說,他還有機會通過坦白和檢舉立功免除刑罰,而僅僅受到黨紀而非國法的處理。看守所是知道他的身份的,應該另眼看待。

七科長勸道:“先住下再說吧,有什麼困難告訴管號的幹部,所裏會盡力幫你解決的。”

七科長又關照孫所長說:“找一個安穩的號房,你親自送他進去,別讓嫌犯給他吃生活。”

孫所長為酋長選定十三號號房,指定東鋪一號位是他的鋪位,並當眾聲稱:“這是我的一位鄉親,別欺負他,也別問他的案情。”光頭們是何等的聰明,能有勞所長大駕光臨親自相送的人,一定有非同小可的身份和背景,自然是惹不起的特殊人物。

東一號鋪位是號房的風水寶地,臨窗又遠離廁所,空氣流通,又比鄰放風場,既可舉頭望明月,也可對牆思故鄉,鬧中取靜地躲避開號房的喧囂和擁擠。即便如此,東一號鋪也不過是酋長晚上睡覺的地方。酋長要求住單間的願望並沒有完全落空,白天點名過後,他就會離開號房到另外一個地方去和一幫子難兄難弟喝茶吸煙,下棋打牌,看書讀報,優哉遊哉。那個地方也叫號房,隻是酋長等人獨自的自由天地,有時也會有幹部把他帶到辦公室聊天,從前塵往事聊到社會新聞,完全不似看守所在押犯人與警察的監管關係。

對酋長的另外一個照顧就是沒有給他剃光頭,那黑白相間的長發給了酋長莫大的精神安慰甚至是對處理前景的幻想,哪怕是這麼一點點的與眾不同,也使他有了不與光頭認同的根據。不要搞錯哦,落架的雄鷹不是雞!雄鷹沒有折斷翅膀,一旦放飛,依舊可以搏擊長風,翱翔藍天,雞們行嗎?所以,酋長在號房的形象從來都是氣宇軒昂的,故意要把二八的架子死扛到底。

幾天前,沈幹部曾向他婉轉提出“幫忙管管號房”,意思是接替巡洋艦當號長。酋長當即謝絕了,理由當然也是很委婉:“我嘛,什麼長都當過了,也不在乎這個號長,不過這事你得請示七科長,聽聽他的意見為好。”

一提七科長,沈幹部就知道沒戲了,也沒有再堅持。

可酋長心中也沒有底。沈幹部雖然再也沒有抬舉他,可萬一七科長出麵請他出山呢,這個麵子是不能駁的,畢竟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酋長就抱定當個甩手掌櫃,什麼錢物的保管使用分配,監規紀律的整肅維護,生產勞動進度和質量的監管,這一攤子爛事通通交給北京來的長江750,他要是不接受,我就假傳七科長的聖旨,逼他就範。

陳默坐在歌手的旁邊,全然沒有顧及號房發生的變故,他默默思索的不是巡洋艦留下的空位,而是巡洋艦在追悼會上露出的疑點,這疑點一經酋長點撥,讓他對歌手案情的思考豁然開朗。他很想把這個疑點梳理清楚後報告給沈幹部。歌手是癡迷的,他可不能糊塗。

沈幹部沒有進號房。因送犯人上山而耽擱的早點名,唯獨不見沈幹部的身影。孫所長宣布說,沈幹部參加業務培訓去了,號房的管理暫由獄醫劉幹部負責。劉幹部不了解號房的情況,見本田人模狗樣地坐在一號位,就以為是沈幹部安排的號長,便對本田說:“號房要安穩,別搞得雞飛狗跳牆似的沒個規矩,有什麼事情及時向我報告。”

本田起身承諾:“保證不給您添亂。”

劉幹部離開後的牢門還沒有關上,氣哼哼的金太子立馬從西鋪二號位跳到東鋪三號位,坐在老官司的旁邊。

“你怎麼從紅桃二變成黑桃三啊?”老官司故意問道。

“愛誰坐中板誰坐,老子我不伺候了。”金太子挑明了說。

本田好像對金太子的行動並不惱怒,他向大鮑翅輕輕勾了一下手指,大鮑翅就起身把屁股挪到二號位。

“大局已定,等下一個輪回你再當號長吧。”老官司知道金太子為了爭奪號長的寶座,一直與本田暗中較勁。今天這個結局,他是不能接受的。他跳到東鋪就是表明自己不服從不配合不給本田麵子,給他一個冷場。

“那得看我稀罕不稀罕。”金太子酸溜溜地說。

“還是先看笑話吧。”老官司很老成地說,“就他那個熊樣,還能整得了號房?”

“等他混不下去,也撈足了,拍拍屁股上山去了,你還能咋的?”

“得了吧,好像你當號長就是清官大老爺?你小子也是個見錢眼開的主兒,別說得那麼正經好不好。”

老官司一點穴,金太子就閉上了嘴。

那天上午,除了本田歪打正著地坐上了號長的寶座,還發生了一件讓人不解的事:號房的鐵門直到晚上睡覺也沒有打開,酋長沒有像往常一樣被幹部領出去送進來。麵對緊閉的牢門,酋長期盼的目光一次次被冰冷地碰回。他顯得有些魂不守舍,又不得不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本田的施政演說隻有兩個字:哭窮。

“各位存在賬上的錢,全都被巡洋艦花光了。別說你們三十、五十、百八十的小戶,就連長江、大鮑翅兩位千元大戶的存款,也被他巧立名目地侵吞了。我接管的是一個空折子。”

本田抖著一個軟皮記事本說,好像財政危機的罪魁禍首就是他的前任,自己並不是巡洋艦橫征暴斂的助虐者,而是一個憤憤然的譴責者。

“現在,號房僅存的生活用品隻剩下兩卷手紙,一支牙膏和半塊肥皂。別的東西缺了還能對付,手紙斷檔,你用什麼擦屁股?萬一有人跑肚拉稀,恨不得用一卷手紙把屁眼堵上,這一點手紙夠屁用?政府又不供應,我又有什麼辦法?”

金太子和老官司交換了一下譏笑的眼神,恨不得本田在號房的經濟危機中混不下去而塌台,他們等著看笑話。

本田並不氣餒,他亮出損招來:“既然政府幹部看得起我,我就要把號房的事情辦好。我不能看著大家的困難不管,大夥也不能坐視不救。號房是大家的號房,要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我從劉幹部那要來明信片,每人一個,立馬給親朋好友寫信告急,催糧催款。郵資嘛,款到再扣。”

大鮑翅東鋪西鋪一頓忙活,把一摞明信片發到每個人手上。

無人響應,好像事不關己。

冷落的場麵讓本田很撮火,仿佛新官上任三把火全都燒到自己的頭上。畢竟本田也是牢底子出身,知道光頭們大都是屬核桃的,你得砸著吃,要不,非把他們慣壞了不可。

本田又來了個絕招:餓飯。

“飯先放在鋪上涼著,寫好明信片再吃。”本田一聲令下,本來已經放下明信片端起飯碗的光頭隻能餓著肚子挺著。

這倒把酋長、老官司和金太子推到尷尬的境地。酋長不好意思吃,老官司和金太子決計不吃也不寫,隻是不斷地瞄著陳默,希望這位重量級人物也能加入他們對抗的行列。陳默把飯菜遞到歌手麵前,讓他先吃。歌手看出號房的氣氛過於緊張,嚇得他沒敢張嘴。

東鋪的人安然不動,西鋪的光頭也跟著效法。情勢一旦形成了較勁,吃不吃、寫不寫就不是焦點問題了,誰扛得住才是關鍵。

這是老官司和金太子意想不到的局麵,他倆要的就是這個效果,把本田晾在一號位。

這當兒,酋長拿起明信片。他用自己的帶頭行動破解了這個僵局,他不是給本田解圍,而是給自己排難。一旦本田混不下去,沒準就得由他接下這個爛攤子。幹部意外地把他留在號房,沒有像往常按時接他出去,也許就有這方麵的考慮。酋長當然不想看到這樣的局麵出現,他要對本田采取維護的態度,表麵上是維護了大局,實際上也順應了自己的心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