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1 / 3)

第十四章

除夕:爆竹聲中一人除

舊曆年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魯迅先生的這句穿越曆史情境的話也在牢房裏得到了印證。年關歲尾,號房出現了空前的熱鬧和忙亂後最為消停的平靜。

牢門此起彼伏地喧響,走廊裏人聲鼎沸。看守所絕不留客過年的習俗,使得年前最後一批的投改進行的果斷徹底。即將上山的已決犯無不歡欣鼓舞,以為離開看守所就會陽光燦爛。留下的光頭隻能在羨慕和惋惜中開始新一輪的等待。他們被告知,春節放假期間停止勞動也停止放風,開門開鎖的聲音斷然消失後,看守所陷入一年之中最為冷清的沉寂。

十三號號房隻剩下陳默、歌手、老官司和東北虎四個人。年前,陳默領到的是延期審理的通知,這是他早就預料到的事。歌手領到的是法院退回補充偵查的通知,無動於衷的他一副不理解不領情的樣子。東北虎提前獲得檢察院的起訴書,顯得不急不躁。老官司除了四年前領到的刑事拘留證外,再也沒有收到任何法律文書,被遺忘在號房的他對超期羈押早就習以為常。

四年的牢房關押沒有把老官司折磨成瘋子,反倒成了一個樂天派,真不知該恭維他心理素質好呢,還是像他說的那樣,把看守所當成了家?

“看守所是我家呀。”每每說起自己遙遙無期的關押,老官司總是用這句話當著開場白,敘述著他無奈的感慨:“一進臘月,我就要踅摸點不大不小的事情把自己折進看守所,好在牢房過年。我早就想好了,到老了,不能動彈了,我擠也要擠進看守所,往號房一蹲,就等著老天爺點名了。乞丐無兒孝子多嘛,到時候,有人伺候,有人送終,你隻管閉上眼睛就行了。人活一輩子,不就是這麼點事嗎?毛老爺子不是說人要死得其所嗎,我們這號人該死的那個所就是看守所。”

“不會吧,老官司,連叫花子都有一根打狗棍,你怎麼會沒有兒子呢?你的兒子可是老有名的飛賊呢,江湖人稱飛刀二世,地球人都知道。”

頭一次聽老官司痛說終老牢房的苦衷,東北虎不以為然,他知道老官司後繼有人。老官司有個兒子從反扒中隊跑掉了,帶走了老官司的作案證據,找到他,警察比老官司更急。

“我那個撿來的兒子怕是不在人間了。”老官司悲切地說。

“在,鬧得還挺歡實。”東北虎肯定地說。

“我已經三個春節沒有見到他了。”

“別忘了,你和他隔著一堵高牆呢,進看守所又不是趕廟會,每年一次,說來就來。”

“你不知道,春節是我們爺倆聚會的日子。”

“沒聽說哪個碼頭有這號規矩?”東北虎似信非信。

“我給他定的規矩,隻要我蹲在看守所出不去,他就要鬧點事進來,陪我過年。”

“那可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團聚。”歌手感動地直拍手。

“你總不會盼著自己的兒子也進看守所吧?這又不是什麼美譽的地方。就是你兒子進了看守所,也未必關進咱們號房,不是照樣見不著麵嗎?”陳默倒是覺得老官司被關“癡”了,說的是囈語。

“隻要我兒子能進看守所,我就一定能見著他的。做不到這一點,我老官司還在號房混個什麼勁兒!”

“要是你兒子真的關進了看守所,你怎麼可能知道?莫非你有特異功能?”東北虎問。

“你不知道我是牢房裏的人精?”老官司很自信。

老官司沒有吹牛。長期的關押遲鈍了他的視覺味覺對痛苦的感覺,也喪失了對時間流轉晝夜交替的直覺,卻強化了他的聽覺。老官司的耳朵特別靈,這是號房公認的奇跡。他憑著靈敏的聽力能說出哪個幹部來查號,哪個號房的牢門被打開了,哪個武警班長在站崗。他最正常的坐牢狀態是昏昏欲睡,其實,那不過是一條章魚,在閉上眼睛的同時卻伸出了警惕的觸須,任何動靜都瞞不過他的耳朵。隔著放風場的四麵牆,光頭們曾聽到了前院偶發一絲極像鬆口氣的聲音,巡洋艦問,誰在放他媽的羅圈屁?老官司說,這話你應該對沈幹部說,是他的自行車輪胎泄氣了。賭一把?好啊,一盒香煙?一言為定。晚上收監時,巡洋艦裝著關心的樣子問沈幹部,您騎自行車回家很辛苦吧?沈幹部說,辛苦不如命苦,自行車又被紮破胎了,還得自己動手補。老官司贏了,巡洋艦不得不服,不敢不兌現。老官司把贏得的香煙給大家發了一圈說,潤江看守所才多大的地方呀,南京的老虎橋,北京的炮局,上海的提籃橋,沈陽的大北都是煉我的老君爐,煉不成火眼金睛,還煉不成順風耳?

東北虎當然不知道老官司的這段傳奇,但是不乏“隔牆有耳”的警覺。他隱隱約約地聽到了窗外飄過嚶嚶的哭泣聲,很快消失在寒風中。他要見識見識老官司的本事。

東北虎若有所指地問老官司:“你聽到了嗎?”

“那得讓我把耳朵豎起來。”

“耳朵又不是天線。”

“女犯在唱歌呢。”老官司聽了一會兒說,“到底是女人啊,坐牢都比我們多情。一到年關,她們就熬不住了,非哭個三天五夜不可。捂上耳朵吧,她們一哭,你就得發瘋。受不了啊。”

“小女子哭哭啼啼是想家想親人呢……”未聞其聲,歌手的眼睛先紅了。

老官司扯上被子蒙住頭,躺在鋪板上,像逃避傷心事似的把自己包裹起來。

陳默和東北虎都好奇地傾聽著那斷斷續續的吟唱:

誰知道角落這個地方/愛情已將它久久遺忘/當年她曾在村邊徘徊/為什麼此次音容渺茫……

女犯緩緩的歌唱被武警班長的嗬斥聲打斷,槍托敲打鐵窗的震響,撕裂著女犯泣血的心,更像一陣冰雹砸在男犯們的心坎上,激起男犯號房一片聲援的聲浪:

“哭是我們的權利,唱是我們的自由。”

“除了眼淚和歌聲,我們一無所有。”

“過年啦,人家有鞭炮,我們有歌聲。”

“姐妹們,我們佩服你們,你們頭發長,情意也比我們長。”

……

受到男犯的鼓舞,女犯用長歌當哭作為回報,敞開喉嚨,把如泣如訴的《角落之歌》唱得像子規啼血。平靜的看守所驟然刮起風暴,歌聲是牽引雷暴的閃電。

誰知道角落這個地方/春天也將它久久遺忘/當年她曾在山頭停留/到何時她再願來此探望 ……

哀婉的旋律,沙啞的哭腔,向被愛情遺忘的角落傾訴著身心失落的淒涼和天長地久的積怨。一曲終了,陳默看到歌手早已淚流滿麵,東北虎也低下了頭。

寂靜再次降臨看守所,仿佛裏麵的人全都屏住了呼吸。

突然,一個充滿稚氣的嗓子再也忍不住了,她動情的獨唱從女牢裏一經傳出,立即把所有人的心牽動起來。

我想有個家/一個不需要華麗的地方/在我疲倦的時候/我會想到它……

隨之而起的是來自三個女犯的合唱,夾著呐喊哭泣和狂叫,穿過高牆,撲麵而來。

誰不會想要家/可是就有人沒有它/臉上流著淚/隻能自己輕輕擦 ……

女犯們抑製有住的號哭中斷了歌聲蒼涼的旋律。

歌手飽含淚水,仿佛在自言自語,又好像在回應女犯們吟唱的歌聲。他喃喃地說:“家,家,家在心中,家在夢裏,家在一根火柴點燃的溫暖中。”

陳默還沒有聽明白歌手表達的意思,歌手已經開始引吭高歌:

雖然我不曾有溫暖的家/但是我一樣漸漸地長大……

憂傷的歌曲被歌手洪亮的嗓音演繹得熱情飽滿,富有感染魅力。所有的舌頭都被鼓動起來,所有的胸腔一齊發出共鳴。彙聚的聲浪向著水泥牆撞去,像擂響一麵麵石鼓,在腳下震蕩,在鋪板上起伏,在號房狂歡……

人們陶醉在南腔北調的齊鳴中。滯留在心中的各種愛恨情仇盡情宣泄,化作歌聲飛出胸膛,飛出牢房。

好像在歌唱中找到了感覺的歌手突然被老官司的一聲高喊打住他了。

老官司好像從夢遊中驚醒般地喊道:“我兒子來看守所了!”

“你說什麼?”東北虎問。

“我兒子來了,我聽到了兒子進看守所的腳步聲!”

癡人說夢!陳默更願意相信這是老官司的幻聽幻覺。

老官司的兒子是在潤江火車站撿到的。當然,這是十幾年前的事啦。老官司每每提起這件往事,都會用幸運的表情得意地說:“老子是潤江人,潤江的土著,該著在潤江延續香火。”

那時候的老官司正走背字。剛過而立之年的他拎著一個蛇皮袋佇立在一所煤礦監獄的門外,接受著光鮮的太陽對光鮮的腦瓜殼的點名。裝過尿素的蛇皮袋在陽光下發出的怪味提醒他,一分鍾前獲得的自由不過是一份欣喜加無奈。幾件十年前的舊衣服,一張刑滿釋放證,還有一雙臭襪子裏麵塞進的五十元錢,是他的全部家當。他後悔把原籍如實地說是潤江,如果說是湛江,政府發的路費可就不是五十元了。媽的,腦袋瓜子被煤屑塞滿了,不靈了,一遇事就發呆,活泛不起來,這不是八年深牢大獄的後遺症又是什麼?對於一個想用一個腦殼兩隻手正兒八經做人的他,怕是趕不上趟了。

姐沒來接他,這是老官司意外的意外。躑躅的那一刻,他極想轉過身重新返回監獄,沒有姐姐的陪伴,就等於沒有回歸的立足之處,他對失去依靠流浪社會徒生本能的恐懼,好像監獄的高牆電網才是保護他的土圍子。

監獄的大門都有兩個相同的秉性:好進不好出,好出不好進。無言的拒絕讓老官司猛然想起姐還有另一個約定,如果不能在監獄門外見麵,那麼,就在老地方相聚,一定的。

老地方是潤江火車站。

潤江火車站一旦出現在老官司的腦海中,就像一道黑色閃電照亮了他的記憶,前塵往事曆曆在目。老官司仿佛看到了姐正在向他風塵仆仆地走來,背後是刻骨銘心的漫天大雪,紛紛揚揚。風雪迷茫的天邊,他聽到了一個幼童熟悉的哭聲,那是自己在哭喊媽媽……

老官司記得那年冬天的雪下得特別大,門前的水塘凍著厚厚的冰,殘敗的蘆葦和他一樣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他畏縮在爸爸的懷抱裏,聽著爸爸一路哄著他的話,做著到外婆家吃熱豆腐的美夢,流著清鼻涕睡著了。當他凍醒時,才發現自己不是躺在外婆家的竹床上,爸爸也不見了,隔著薄薄的棉絮,他感到身子下麵的長椅好像裂開了冰縫,他就要掉進水塘……老官司恐慌地哭起來。

哭聲沒有把外婆和爸爸呼喚到身旁,卻引來了一撥又一撥陌生人在他麵前擠來擠去,好奇地望著他,唉聲歎氣地說著他聽不懂的話。老官司一直在哭,哭啞了嗓子,哭黑了天,他對這個陌生的世界、陌生的人群有著本能的惶惑。

子夜的火車站候車室變成了乞丐、盲流和賊們的天堂。嚴寒把他們驅趕到空曠大廳唯一一個火爐旁,分食著來路不明的食物,烘烤著被雪水泥漿浸濕的鞋襪,肆無忌憚地說笑打鬧。老官司不知道爸爸已經把他拋棄了,他嘶啞的哭聲表達的是自己的惶恐和乞求。

有一個人罵罵咧咧地朝著他走來,很凶的模樣像外婆家畫在門上的門神。老官司嚇得從長椅上翻到地上,逃命似的往椅子下麵鑽。那人把他當成一隻瘟雞拎了起來,向一扇破窗戶外扔去。

這時,有個聲音打了這個人一個激靈。

“羊拐子,你這是撿了件什麼寶物,還要藏著掖著?”

“給你撿了個哭喪的兒子,就是不知道人家肯不肯認你這個爛菜花作媽。”

被稱作羊拐子的凶漢看見一個女人挑開候車室的棉門簾走了進來,趕緊把老官司放回到長椅上,開玩笑地說。

“帶把的嗎?”

“你那開天窗的手摸摸就知道了,絕對是真家夥。”

“該著你王老五添丁,”那個叫爛菜花的女人說,“羊拐子,自個留著作托兒吧,省得掏錢包架拐,怪費勁兒的。”

“我可養不起!”羊拐子謝絕說,“這年頭,糧票比錢票都難偷,我不能造孽,讓他餓死在自己手裏。你要是不收下他,那我可就把他送給老天爺了,死活由命吧。”

淒慘一幕即將發生時,爛菜花動了惻隱之心。她攔住羊拐子說:“好歹是條人命呢,你不要,我要。反正都沒有戶口,不用驚動派出所了。”

“你可是個鐵心腸,見過那麼多的棄嬰都沒有動心,今兒個是怎麼了?你不是不知道拖個醬油瓶子過沒著沒落的日子,該有多難,你可得想好了。”羊拐子沒有想到玩笑成真,不得不勸誡爛菜花。

“命中注定的事,你是繞不過去的。”

聽到這句話,老官司好像明白了什麼,他伸出雙手摟住陌生女人的脖子,再也沒有鬆開。

這個叫爛菜花的女人就是老官司的姐。

老官司被摟在爛菜花溫暖的懷抱,他就想叫她媽,那句最熟悉最親切的話剛一出口,就被姐捂住了嘴巴。姐不讓他叫媽,隻準他叫姐。姐說:“姐還要往下做人呢,年頭好了,姐還要嫁人,做人妻,為人母,如果有你這麼個兒子,我咋能證明自己是個黃花閨女?別人還以為我是給你找後爹呢。”

老官司聽不懂這些人倫大道理,他隻會看姐的臉色,隻要姐高興,叫姐就叫姐。乖,是他學會的第一個童年智慧。

姐抱著他四處流浪,冬天南下,夏天北上,春秋就在江南皖北流竄。蹲票房,睡橋洞,姐是他的繈褓;上火車,蹬輪船,他是姐的聚寶盆。姐變著戲法地把撿來的手表、鈔票、錢包掖進老官司的屁股下麵,然後去商店買來高價點心、奶粉,喂他那總也填不滿的肚子。直到有一天,老官司無意中瞅見姐扒竊的全過程,他才知道那些手表、鈔票和厚厚的皮夾子不是撿來的。天地間,除了自己是姐撿來的,那些東西都是姐偷來的。

老官司的乖就在於他瞪大了眼睛,卻乖乖地閉上嘴巴。他看明白了真相,卻不給姐說破。暗地裏,他在向姐偷藝。

第一次掏錢包,他還在姐的懷抱裏,隻是擦肩而過的瞬間,他就把別人上衣兜裏的皮夾子變成了自己的屁股墊。當他帶著炫耀的微笑,把偷來的錢包交到姐的手裏時,姐賞給他的是一記憤怒的耳光。

“我養得起你!”

姐養得起老官司,卻無法送他進學校學習。一個沒有戶口的黑人,連報名的資格都沒有。姐就把他送到皖南山區的一個老中醫家中,讓他告別流浪生涯,向老中醫學習安身立命的杏林之術。

四麵大山已經攏不住老官司的野性,他像脫韁的野馬追隨著姐離去的腳步竄回潤江。做賊不再是生活所迫,而成了一種展示,一種炫耀,一種按捺不住的“癮”。

他沒有練到家的本事,獨自在潤江火車站的初次嚐試就掉了腳。摁住他的不是警察,是姐。

姐把他帶到火車站的煤場,叫他跪下。老官司的乖再次表現出誠惶誠恐的順從,他跪在姐的麵前,等待姐的懲罰。

姐沒有打他也沒有罵他,她掏出自己做活兒用的刀片橫在手腕上,對老官司說:“答應我,不要做賊。”口氣平靜,飽含著愛恨交加的威嚴。

老官司知道姐的脾氣,一向說到做到的她一旦遭到拒絕,她會割斷動脈,讓鮮血在他腳下流淌成河。

老官司俯首點頭,這也是他的乖,半真半假的答應。

老官司又回到皖南山裏,一年後,老中醫嚐草藥中毒,終老故居。老官司待後事料理完畢,再次出現在潤江火車站,他要找姐,這兒是姐走南闖北的落腳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