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甘苦兩心知
冰拉著我的手從熱烈的人生之夏匆匆走出,走進綿長的雨季,走進一段漫漫泥濘的日子。每逢此時,我怯懦的目光總在冰那方正的臉堂上搜尋,企求信賴和力量。他將我嫩弱的手捏得指節骨脆響,舉起來向著黃黃天日揮動幾下,仿佛要將命運的重負髙高擎起,如貨郎鼓一般揮灑自如。他那高翹的大眉如一個自信而又瘋狂的拳擊手,有著擊敗一切的淩厲氣勢,憂鬱的雙眸深處燃燒著生生不息的希望。那希望的光芒照著我們苦澀的歲月,閃耀著熹微的光華。
繆斯讓我與冰相識,並毅然走進他的小屋。那時,正是他厄運臨頭之際。父親病逝遺留的沉重的債務將四壁索然的小屋壓得搖搖欲墜。我如一粒芥子與他並蒂而萌,根植在這祖祖輩輩繁衍生息的山坳裏,艱難地生存著。小屋在山野的寒風中如迷途的小羊羔,瑟縮徬徨。風從歲月消蝕的牆孔中流注而進。似夜闌簫聲,如歌如泣。鬆明子火光在書本上醉漢般踉蹌搖曳,透過昏黃的光暈,看到年邁體弱的婆婆在破棉被下不停地哆嗦。我扶起婆婆,將我身上的唯一像樣的嫁衣一一絲綿襖子脫下來,執意給婆婆穿。我穿著一件舊夾襖,雖寒氣襲骨,但見抖索的婆婆漸漸平靜,安然地睡去,滯留在眼窩的兩顆滄桑的淚珠晶瑩透亮。一種人性崇髙和完美的慰藉令我通體溫暖。
迫於生計,冰穿著父親生前穿過的老棉祅在料峭的朔風裏彳亍而行,走出那個幹死蛤蟆、餓死老鼠的窮山坳。我目送他那抑鬱的身影消失在遙遠的山岔口,消失在我視野的盡頭。然而我卻分明看見一雙硬實有力的手直插蒼穹向我揮舞,並沙啞地喊著:蘭,好好保重啊,家裏的一切托付你勞碌,用不了多久,我會回來……
我仿著大嫂納了一雙千層底布鞋。這是我親手做的一雙鞋,雖做工不甚精細,然其一針一線,經經緯緯都交織著我的深情和愛戀。冰在縣城一個基建隊裏做油漆。半個月後我到縣城看望他,是在一座剛竣工的樓房裏找到他的。正是晌午時分,他和幾個民工一道席地而坐,將手中硬幫幫的冷饅頭拚命往嘴裏塞。他一見我做的那雙鞋欣喜得像個孩子,旁若無人地朝那雙雪白的鞋底吻了吻,然後高舉著如凱旋的旗幟在空中揚了又揚。我癡癡地望著。他的臉盤又瘦了一圈,眼睛凹陷。我的心間立即蕩滿酸楚。他從地上草席下拿出一塊用牛皮紙包得方方正正的東西遞給我:“蘭,這是我送給你的一本《現代漢語詞典》,你寫作時用得著的。人生朝露,事業千秋。”我接過紙包,我的手觸摸到一雙冰冷、指關節分明的瘦手,粗糖的皮膚被各種油漆和塗料潰染和腐蝕得紅紅綠綠,皺裂交錯。我的心在暗暗啜泣,不自覺地眼噙淚花。他用手背輕輕地拭去我的淚水蘭,在我的心目中,你是個強者,眼淚不屬於你。”
冰送我上車?在車站,我童年時代的一位夥伴與我不期而遇。他望著我清臒的臉容和破舊的衣著唏噓再三,似乎頗有些流年似水、青春難再的感慨。從他那婉惜的目光裏,我又窺見往昔那雙俏皮而又機智的眼神,青梅竹馬的情景清晰如昨。最後他看了看我身邊的冰,失望地狠盯著我幾秒鍾走了。卒我與冰結婚前,他曾抓著我的手聲淚俱下地說蘭,請相信我,這世界,真正理解你、疼你、愛你的人非我莫屬。”他走後,冰問我:“蘭,他就是那個研究生嗎?”我默默地點了點頭,冰長歎一聲:“蘭,是我坑了你,跟我受苦受累。”我立時感到他的心靈深處閃亮著一種善良而又真誠的光焰,輻射著我,激勵著我。
日子於無聲中清淡而去,忽聞家家戶戶磨刀霍霍,殺豬宰羊的炮仗聲劈劈叭叭地爆響,給這寧靜如水的小山村增添幾分鬧意。這才使我幡然記起時已年終,生命的日曆即將翻過新的一頁。冰也回來了。我視野中的幻影已不再稍縱即逝,而是真真實實地挑著一擔年貨從遠遠的山岔口走來,在那茫茫雪野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足跡,一個苦樂年華的省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