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5穿和服的日本
日本隻相當於一個四川省。我以日本人的節奏和效率在這個四川省大小的日本結結實實地考察了半個月,工廠、農村以及日本的主要城市差不多我都去了。倘若隻用一句話來概括我的感受一這就是:“我沒有看到日本”!如果說美國是裸露的,日本則是包裹得很嚴實的,穿著肥大的充滿傳統的神秘感的多飾物的和服。
在此之前,倘若有人問:“除去中國,你還對哪個國家比較熟悉?”我會毫不猶豫地回答:“日本!”是的。本人出生在日本侵華的年代。以後從課本裏及課外眾多的書刊報紙上讀到了大量有關日本的文字。近年來中國對日本的經濟奇跡也十分關注,議論也不少,耳濡目染,誰不知道有個日本?何況家裏也有一兩件日本貨。但是真正到了日本,它把我腦子裏有關日本的印象全部衝洗掉了,剩下一片空白我覺得對日本一無所知。至少它不是我根據文字和別人的介紹所想象的日本。
從北京繞道上海飛東京才跟直飛廣州差不多。踏上曰本的土地似乎也有一神很熟悉的錯覺。相同的膚色,似懂非懂的文字,沒有突然置身在異國他鄉的不適應。幾天、十幾天以後才感到一種深刻的隔閡,了解日本與日本人溝通之難,是一種熟悉的陌生。我去東歐、美國都沒有這樣的感覺剛去時明顯地感到進入異國他鄉幾天後就會有一種陌生的熟悉感。
日本是個理智的重禮儀講形式或善微笑的民族。以此獲得成功,也以此把自己包裹得緊緊的。日本人的微笑很有學問,這是那種看似謙卑實則神秘莫測的永恒的微笑。麵掛微笑,心裏是怎麼回事誰也無法知道。我懷疑連他們自己也未必淸楚。到處都彬彬有禮,男人們尤其周武鄭王、西裝革履,比西方人更喜歡穿西服(我卻認為男人的和服很莊重、大方,有持殊風度日本人習慣把微笑留給別人,留給同業;把痛苦、不快的一切秘密留給自己。
因此,我感到曰本人是壓抑的。
作為一個經濟落後的國家的人民我有足夠的理由應該羨慕他們。奇怪的是沒有這種感覺。相反倒莫名其妙的深深地同情他們。許多職員下了班都去喝酒,不是在一個酒館裏喝醉為止,而是要進出好幾家酒館在每個館子裏都喝一點,耗到九、十點鍾,甚至更晚。隻見城市裏一個挨一個的飯店酒館沒見過有哪一家不生意興隆的。我在地鐵車站的長椅上見過酒醉後沉沉大睡的男人,沒見過撒酒瘋打架吵嘴的。曰本人似乎在酒後也有力地控製著自己。
日本社會培育一種“養德”的機製,挖掘“缺德”的土壤。正是這禮貌周全、形式主義、永恒微笑、絕對服從粘合著一個個集團,粘合著社會整體。使現代人類尖銳複雜的人際關係變得單純了。至少表麵上是如此。世界上不是流傳著許多關於日本的神話嗎?一個日本人毫不足懼,三個以上的日本人就不可戰勝……等等,踉他們獨有的這種粘合劑有關。
世界上社會化程度最強的是中國人。日本人沒有我們這麼強的社會性,但有集體性、企業性,有一種集團指向。認為自己幹的工作是神聖的,自己所在的單位是好的。愈是下層職員試府愈深,像可愛的會笑的兢兢此業的機器尺。下級絕對服從上級。企業集團的領導人的絕對權力沒有導致絕對的腐敗一賈是奇跡;找想也許有達樣一條原因:決策人是4行,雖武斷怛基本正確,下級不得不服。
政治是另外‘囡事。裏庫跆特事件搞得自民黨狼狽不堪。
但資產階級政治家講究輸了也要輸得有風度。秘書以自殺謝罪,竹下登提前好幾個月就宣布辭職,不僅起到平息民憤、安定社會的作用,在一定程度上也保全了一部分政治家的品格。在裏庫路特事件鬧得最熱鬧的時候,我見到的日本社會卻極其安定,人民該幹什麼還幹什麼。世界上領袖人物辭職的很多,尼克鬆、田中角榮等。有些還是於國於民有殊功的偉大角色,如戴高樂。當人民對他們的支持率低於應有的水準時,便大大方方地告退,不失大局,不失風度廠於國於民於已都有好處。
日本人的細致周到是心靈的一塊擋板。
我在采訪中提出的問題難得會得到正麵的直率的回答。這跟日本語言的含蓄和喜歡繞彎子有關。一部五萬字的中國小說譯成日文要脹出一少半。“護美箱”——就是垃圾筒,繞了一個彎從另一個角度命名,不是美得多秀氣得多嗎?
“立小便禁止”一並不意味著蹲下小便就可以。
“每日火災”一一不是每天都發生火災,而是“每日火災保險公司”的廣告。
日本人創造了自己的語言,語言又影響了日本人的性格。
我講的這些是一個作家的感覺,不是科學的論斷。曰本人不可能全是壓抑約束型的,有幾位作家就相當坦誠率直,暢談十分愉快,使我也有機會稍微放鬆一下,振奮一下。留下了美好而強烈的印象。以後有機會當分別敘述。
日本是個極其複雜的民族。一方麵節奏最快,辦事最講效率最講實際;另一方麵又是最講虛禮最煩瑣,最拖遝。比如吃飯喝酒茶道,還有那個國技“大相撲”,真正的比賽不過是幾秒鍾最多一兩分鍾的事情,前麵的虛張聲勢、擺架子要五、六分鍾甚至十幾分鍾,比中國京劇裏大將出馬的氣勢還要羅嗦。
日本是看不透的。惟其看不透才更有一種神秘的力董。中國從封建時代到孫中山,幾次變法改革都失敗了,日本的明治維新卻成功了。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日本和中國有相同的機會,日本又成功了。盡管美國給他們扔了兩顆原子彈,出兵占領日本,日本人不憎恨美國人,認為美國給他們帶來西方文化,幫助了他們。倒是瞧不起被他們欺侮過的中國人(當然不是所有日本人都這樣,日本有一大批真誠願意中日友好、熱愛中國的人,我為之深受感動。)當今的世界都在用複雜的心情猜度“日本世紀”會不會到來。美國人擔心日本“經濟偷襲珍珠港”,英國經濟學家則猜不透日本人到底是“優等種族”還是“笨蛋”……
一般說來,日本的胸襟狹窄。它是當之無愧的經濟大國,對世界政治卻起不到大國的作用。也很少有人把日本當作政治大國看待。為什麼呢?它為什麼僅僅是強大的令人畏懼的“經濟動物”?
一位日本人難得的對他認識多年的一位中國學者講出了這樣一種憂患:“中國來日本留學的人很多,來一個留學生就多一個抗日派。去美國留學正相反,多一個留美學生就多一個親美派。”我為這種憂患的深刻感到震驚。日本會思索這種現象嗎?
1989年夏
6追蹤曆史之魂
——在日本看碑
要到日本去,我提出來想看的碑非看不可的隻有一塊,那就是京都嵐山的周恩來總理的詩碑。到了日本才知道日本多碑。
曰本的碑多不是古代遺留產來的,是現代人造的。並非那種“宮必有碑,所以識日景(影〉,引陰陽”的碑,也不是像墓碑那樣普及得人皆可造的小碑。讓我感受深刻值得一書的當然是那種&為社會景並有曆史的隆重的或奇特的紀念意義的碑。
大城、古城且不說。以北海道一座海濱小城小樽為例,僅有十七萬人口,卻有近十家博物館、文學館、美術館。僅文學紀念碑就有十五座。每座都有其構思獨恃的造型,其本身就是一件珍貴的藝術品。日本無產階級文學的先驅小林多喜二的紀念碑建在風景優美的山蛾上,周圍是野樹野草野花,前麵可俯嫩大海波濤,後麵是大山,遠處可見積雪,在陽光下閃爍耀眼。風水相當不錯。紀念碑本身則像一本打開的書、厚重輝煌,呈佚紅色。
小林多喜二是@成就的名人,不管他揭於哪個階級,享受發達資本主義物文明的現代日本人都視他為自己民族的驕傲。紀念碑之外還另有小林多喜二的紀念館、故居可供遊人、後人、崇敬者參觀艙仰。
日本的紀念碑有屆家或地方政府修建的,有私人集資造的。有鐵碑、石碑;有豐碑、怪碑。
豐碑者如北海道開發一百年紀念碑。一個莊嚴雄偉的黑色“人”字,人頭如利劍,拔地一百米,直插青空!腳下是色彩紛呈的大地,名為“野幌森林公園”。
東京塔則是日本現代化的豐碑。全高三百多米,紅白相間的巍哦鐵碑。乘電梯可升至二百五十米高處鳥瞰東京全貌。在地麵上看色彩豐富、旗幟招展、幹淨漂亮的東京城,在高空看則是一片擁擠不堪的高低不等的形狀和大小不一的灰白色水泥堆塊。這是現代文明的驕傲,還是現代文明的垃圾?隻有皇宮四周被綠色包圍。塔底有許多遊樂場所,如水族館、餐廳、電子遊戲室、蠟人館。我進了蠟人館,據說明書介紹,這裏再現了許多世界著名人物的形神。每一個蠟人不也是一個名人的生動的紀念碑嗎?進去以後卻頗有些失望,看完全館隻有布什和林肯很像真人。最不像的是毛澤東,個子很矮,神情全失,站在蔣介石和胡誌明的身邊,蔣、胡倒坐在太師椅上。奇怪的是沒有一個日本的偉人或曆史名人,隻有一兩個外國人不太了解的日本歌星。我何陪同的橫川健先生(日中文化交流協會事務局副局長〉,他也說不出所以然。後半個館倒是難塑了不少歐美的影星、歌星以及強盜殺人的慘烈恐怖的場麵,頗不倫不類。
怪碑如東京的一繁華大街上豎起一塊巨石上刻#殉國小次郎”。非常招眼,像個人公司的廣告招牌。小次郎乃一“暴走族”(喜歡騎著不裝消音器的摩托車在馬路上風馳電掣的年輕人)成員,騎車在此撞死。他的同伴們為了紀念作,在他出事故的地方立了這塊‘碑。我感到新鮮的是日本社‘的包容性,竟然在繁華區允許這樣一塊碑存在。它能提醒所有駕車的人注意安全,也可警戒“暴走族”們。遇有像我這種不肯忽視自己的感覺又愛尋根問底的人,東京人大大方方地公正地介紹“暴走族”的情況……
後樂體育館門前有兩塊橫放的粗礪而不規則的大石,在上麵磨光了幾個地方,刻上一些在戰爭中殉難的著名棒球運動員的名字,名為“安魂碑”一他們不能再參加比賽了,讓他們喜歡運動的靈魂安息吧!當後人來看球賽的時候,自然會想到他們。遇有好的比賽,年輕的球迷們就帶著背包、毯子或塑料布提前一天乃至幾天在這“安魂碑”前安營紮寨,排隊零待買票。這是很簡單很容易建造又意味深遠的紀念碑。嚴肅的注重感情的民族多立碑。
注重曆史注重未來充滿信心和希望的民族多立碑。
發達的注重文化的民族多立碑。
碑是民心,是曆史之魂。
我就是懷著這般深沉而複雜的感情去尋找周恩來總理的詩魂。他在一連串神秘的事件和氛圍中迎接了我一幹燥的五月的一個黑色早晨。我向來一睜開眼便很淸醒,決不迷糊6但神差鬼使般在刮胡子的時候不在意不覺疼地刮掉了七塊皮,血從嘴的四周滲出來,很快弄紅了半個臉和脖子。可謂大麵積受傷,隻差沒有把嘴刮掉。
我感到震驚。——不是因為疼痛和難堪。
刮了幾十年的臉從未有過這樣的失誤。何況這是在國外,一向還比較注意自己的形象,不肯太馬虎。
不會是要出什麼事情吧?我重看已經爛熟幹心的日程安排,沒錯,全天的活動就是遊覽京都,拜謁周總理詩碑。
哦!我心有所動。向窗外望去,京都陷在一片濃重的灰暗裏,空氣潮濕。自然界已經為大哭一場作好了充分的鋪墊。我們吃完早飯出門的財候,雨果然潑灑下來了,不大不小,湊氣氛是足夠了。日本的司機無可挑剔,看我們一露麵就把汽車開到眼前,非常麻利地跳下駕駛室,繞到另~側打開車門,為我們撐著傘。從賓館門到汽車門隻三五步遠,他也要彎腰施禮,畢恭畢敬地一個個護送,決不讓雨滴落到你身上。汽車裏收拾得像豪華客廳,使你不忍心把鞋子踏上去,再沒有教養的人坐進這樣的汽車也會檢點自己的行為,注意衛生。
嵐山在京都郊外。我們到達時,雨恰恰停了。山川樹木無比‘潔淨,掛著青翠的水珠,像嬰兒的眼淚晶瑩透明。嵐山莽莽蒼蒼,樹木茂密,在一片碧綠中有星星點點嬌嫩的淡紅。順山勢奔跑著一條桂川,急水如雲,其聲潺潺。周總理的詩碑坐落在桂川岸邊的山坡上,一叢綠樹包圍著一塊渾圓的青色巨石,上麵刻著廖承誌書寫的周恩來總理的詩——《雨中嵐山》雨中二次遊嵐山,兩岸蒼鬆,夾著幾株櫻。
到盡處突見一山高,流出泉水綠如許,繞石照人。
瀟瀟雨,霧蒙濃,一線陽光穿雲出,愈見姣妍。
人間的萬象真理,愈求愈後糊:
――模糊中偶然見著一點光明,真愈覺姣姐一九一九年四月五日我揣摸詩人當時的心境。距離“五四運動”還有一個月。“五四”、“四五”,是兩個神奇的不論怎樣組合都有偉大魅力的數字。
周恩來首先是一個偉大的政治家、世界事務活動家,中國曆史上一位功高蓋世的國務院總理。沒想到豎了一塊他的詩碑。而且不是“真理愈求愈明白”,是真理“愈求愈模糊”。模糊中還偶然能見著“一點光明”。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了,4德國為首的同盟國集團向有中國北洋軍閥政府參加的協約國集團投降。美、英、法、日等協約國成員在巴黎召開“和平會議”,名曰建立戰後和平,實則重新瓜分世界。也算是戰勝國之一的中國軍閥政府向“和平會議”提出希望帝國主義放棄在中國的特權,廢除臭名昭著的“二十一條”,收回日本在山東奪去的一切權利,卻遭到人家的蠻橫拒絕。貧弱和落後釀成了民族的奇恥大辱,六十多年後又恰恰是日本豎立了這塊周恩來的詩碑。
陳獨秀發出呼喊:“社會遵新陳代謝之道則盛,陳腐朽敗之分子充塞社會則社會亡,”“吾寧忍過去國淬之消亡,而不忍現在及將來之民族不適世界之生存而歸消滅。”李大釗則號召:“多難興邦,殷憂啟聖,再造神州。”民族精英的呼號呐喊引發了全國規模的群眾運動。當時的軍閥政府把這種公眾的憤慨視作無政府狀態。其實,公眾的麻木、沉默才是更危險更隱蔽的無政府狀態。
周總理就是在這種形勢下東渡扶桑,寫下了《雨中嵐山》。之後不久,李大釗、陳獨秀就思考應該建立中國共產黨。
雨又下起來了,緊一陣緩一陣。雨滴時大時小,遲遲寂寂。詩碑前的花束被打散了,花瓣飄落。我的傘丟在汽車裏,倘若手裏有把傘一定支起來護住花束,護住周總理的詩魂。
無邊無際的雨絲散發出無邊無際的包圍感。默中藏雷,靜得神往,讓雨水洗刷這汙染重重和憂患縱橫的世界吧。有死亡和鮮血做伴才叫曆史。
傷痕累累的曆史也須向巨人般的詩碑屈下一膝。天地同泣,悲歎一個偉大的英靈消失了!然而他那明智的力量,靈活的縝密,鋼一樣的彈性,行動的果敢,遏製不住的仁慈和纖細,大智大慧忍辱負重富於變化的氣質,幻化成這座豐碑,“遺世獨立,與天為徒”,托起人類精神的一塊天空,像曆史一樣脈脈無言,又勝過千言萬語。這碩大圓石的堅實和悠久像大地、天空、太陽、空氣和雨水一樣。
雨水澆濕了我的頭發,打濕了我的西裝,仍不想離開,不忍離去。且管束不住自己那狂野的思想。在靜默裏看到一個深邃的世界,不再習慣生命的麻木和浮淺,想隨心所欲地表達對生命深層自由的欲望和衝動。
陪同我們的人說:“凡有重要人物來拜謁周總理詩碑,都要下雨。”我不是什麼重要人物。但赤裸裸的真誠同樣有感天動地之力,呼風喚兩之功。我的真誠太死,太沉,和著雨水在流,流不盡#山下的桂川,便是真誠的一道傷口。
心裏再次脹滿無可名狀的悲愴,對生活的信念忽然又增加了一種遊移而模糊的意義。
我將深深體味這悲涼和濃霧般的迷離。
周總理的詩魂並不寂寞。他也沒有沉默。倒是我的想象和思索成了自己的一種負擔。仿佛能拉我墜入一種無法自拔的冷酷的深淵。
願我的這些想象和思索,再加上良知,編織成一個不凋謝的花環,常獻於詩碑之前。
“一一糢糊中偶然見著一點光明,真愈覺姣研。”
1989年夏
7日本人的“小氣”
我們一行五人是應日中文化交流協會之邀訪問日本的。在日本的一切費用全部由他們承擔。也是一種“大鍋飯'我外出是非常隨和的,堅決奉行“入鄉隨俗”、“客隨主便”的原則,無非是想過幾天鬆心日子,吃幾天省心飯。日本對我們的接待無可挑剔,吃飯更沒有說的,這個請那個請,基本上是大宴佘接小宴會。自己在賓館或到大街上的飯店裏點菜吃飯隻是有數的幾次,而且也不用我們付賬,或在賬單上簽個字,或由日中文化交流協會“實報實銷”。這是多麼省心!以往遇到這種情況,總是根據自己的胃口挑選新鮮的感興趣的飯菜。這次日本之行卻沒有吃“省心飯”的感覺。每逢自己點菜時總要動腦子斟酌一番,不光考慮口昧,還要考慮價格,盡量給主人省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