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3)

剛一踏進酒店的大廳,葉秋就意識到這是一次多麼尷尬的赴約。因為在他不安地環視了嘈雜的四周以後,才發現這位邀請他參加婚禮的朋友是他和在座賓客的唯一交集。他通過那條賓客們在本來很寬闊的路上留下的狹小通道,終於在角落裏空無一人的“朋友桌”前坐下了,好在桌上的瓜子和喜糖能幫他打發些婚禮結束前的無聊時光。婚禮馬上就開始了,司儀已經在舞台上正式亮相,大廳裏也安靜了不少。在司儀老生常談的開場白以及和新郎開了幾句常開不厭的玩笑之後,整個大廳就陷入了動聽的音樂之中,接下來便是新郎獻給新娘的歌曲,一首陶喆的非常好聽的《就是愛你》,瞬間大廳裏的氣氛就被新郎的歌聲帶到了高潮,賓客們也都從椅子上站起來開始跟著音樂的節奏鼓掌打拍。

然而,孤獨的葉秋並不能融入這幸福的狂歡之中,他隻想跳過這一切繁瑣的程序,趕快進入到新郎新娘敬酒的階段,然後遞上紅包說聲新婚快樂趕緊離開。新郎還在舞台上表達著對新娘忠貞的愛情,葉秋那空洞的眼神卻一直盯著腳下地板上的藝術圖案,希望能從那裏找到擺脫此情此景的辦法。

緣分就是在這無聊時刻不經意的抬頭間產生的,葉秋曾在自己的婚禮上向所有人說了他和新娘第一次相見時的情景,他說,我第一眼看到她時就深深地愛上了她,當時,她和我一樣獨自坐在一張桌子前,我先發現了她,然後我們彼此微笑,在我看來,她身上充滿了魔力,讓我情不自禁地走向她,然後和她打招呼,並在內心深處始終提醒自己,這個就是我要共度一生的人。

當然,事情的經過也並不像葉秋說的那麼簡單,兩人一見鍾情,然後就私定了終生。那天,葉秋起身去向那個和自己一樣獨自坐在桌前並對自己微笑的女孩打招呼,女孩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圖,還沒等他開口,女孩就表明了自己不會在如此聖潔的場合——別人的婚禮上——和陌生男人約會。

“我隻是看到一個和我一樣獨自坐在桌前的人,我也不想辜負這上天安排的緣分。”葉秋笑了笑,又開玩笑道,“而且我媽媽經常教育我,碰見漂亮的女孩,就應該勇敢地走過去,然後和她打個招呼。”

“我媽媽也教育我說,如果有男生真誠地過來打招呼,而且我不討厭他的話,就應該給他個麵子。”女孩笑了笑說,“不過,說實話,你確實挺好看的。”

於是,二人為了不辜負上天安排的緣分,也為了帶走一份美好的回憶以供八十歲時懷念,便決定在互不告知電子信箱、微博賬號、手機號碼,乃至姓名的情況下,來一次純粹的精神戀愛,直至婚禮的結束。不過,在二人拿著紅酒在酒店三樓一個擺放著鋼琴並有舒緩的古典音樂相伴的房間裏暢談完人生理想,並伴隨著舒緩的音樂相擁共舞之後,葉秋失望地發現,在帶走一份美好回憶的同時,也必須帶走一份壞的回憶,那就是眼睜睜看著眼前這個如此美妙浪漫的女孩走出自己的視線。

“我有一個辦法。”女孩說道。

“什麼辦法?”

“你閉上眼睛,數五個數。”

葉秋深情地看了女孩一眼,就好像要把她的模樣永遠刻在腦海中一樣,然後閉上眼睛開始數道:“一,二,三,四,五。”

又停頓了一下,葉秋緩緩地睜開眼睛,眼前空無一人,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犯了個天大的錯誤。

在度過了一個無止境思念的漫長夜晚之後,隨著葉秋想見到和自己擁有同樣美好回憶的女孩的感覺愈加強烈,他就愈加覺得自己的過失不可原諒。於是,他拿出了畢生所有的信念,一定要再見到這個女孩。當他發現自己沒有對方的任何聯係方式,甚至連姓名都不知道的時候,他隻能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那即將去度蜜月的朋友身上了。他事無巨細地向朋友描述了女孩的發型、臉龐、眼睛、裙子、耳環,還有那雙有銀白色“雪花”標誌的高跟鞋,總之,他告訴了朋友他知道的女孩的一切。但朋友的回答和他擔心的一樣,他根本不知道有這樣一位客人,最後還開玩笑說那女孩是酒店的工作人員也說不定,隻是穿了漂亮的衣服。

“對了,你說的那雙有銀白色雪花的鞋子,我老婆倒是有一雙。”朋友掛電話之前又說道,“哈哈,再見了兄弟,謝謝能來參加我的婚禮,哥哥要去度蜜月了。”

假如事情到這裏結束,從此以後葉秋和白雪都將懷揣著同樣美好的記憶各自生活,再不會有任何交集。但葉秋之前向朋友那些事無巨細的描述,以及在這之間對心中愛人真誠的溢美之詞,終於使他得到了應有的回報。當然這還是要感謝他那和妻子無話不說的好朋友,當朋友的妻子從那些描述和溢美之詞中愈發地感覺到那個神秘人物就在自己身邊時,那雙有銀白色雪花的高跟鞋更加讓她肯定了這個浪漫的神秘人就是自己多年的閨中密友。就是幾天前,當她和閨中密友享受最後一段婚前生活時,她們在商場的櫥窗前同時看中了那雙漂亮的高跟鞋,也為了凸顯她們之間至死不渝的閨中友誼,便一人買了一雙,閨中密友還承諾她一定會在她的婚禮穿上見證她們友誼的鞋子。

“她叫白雪,她可是我最好的閨中密友。”朋友的妻子通過朋友的手機說道。

“快告訴我,在哪兒能找到她?”葉秋急忙問道。

“她昨天告訴我說她今天上午有課,她在第三小學做語文老師。”手機裏說道。

出租車停在第三小學門口的時候,葉秋內心突然變得平靜起來,他長出一口氣,然後微微笑並帶著感動的眼神付清了司機的車費,在他看來,出租車司機帶他走過的遠不止一段簡單的路程,而是帶他來到了幸福的終點。第三小學,這個葉秋再熟悉不過的學校,他曾在這裏和他的小夥伴度過了六年的童年時光,悠悠球、方便麵裏的卡牌、魂鬥羅、超級瑪麗……他仿佛又回到了小學時代。他越來越堅信他和即將見到的這個名叫白雪的女孩之間的緣分是命中注定。第三小學,他七歲時第一次遇見自己喜歡女孩的地方,十七年後,又讓他回到這裏找到自己想要共度一生的人。

學校裏的環境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破舊的教學樓、坑坑窪窪的籃球場、一向沒有網的水泥乒乓球桌、塵土飛揚的跑道……所有能改變的一切,都被時間的車輪碾壓得不知去向。葉秋一邊走過一間間正在上課的教室,一邊靠著腦海中模糊的記憶努力地恢複著當年學校的原貌。終於,在一間教室前他透過窗上的玻璃看到了正在認真授課的白雪,於是他停下腳步,斜靠在牆上,一邊像學生那樣認真聽她講課一邊靜靜地等待她發現自己。還是聰明的學生先發現了他這個奇怪的聽課者,然後白雪才找到了學生們異常反應的緣由。

透過窗上的玻璃,她也看見了他。他們又像第一次見麵時那樣,彼此露出了笑容。

葉秋從衣櫃的深處拿出那身久違的西服時,不禁想起了自己結婚時的情景。他當年就是穿著這套西服,以及旁邊盒子裏那雙隻在婚禮上穿過一次的皮鞋,從另一個男人手裏把這個躺在旁邊床上看自己試衣服的女人娶回家的。他深情款款地走向她,從她父親手裏接過她的手,看著她的眼淚在熱烈的掌聲中奪眶而出,看著她和父親那像是生離死別的擁抱,便下定決心絕不讓這個女人受半點委屈。隻是事情往往都不像做決定這麼簡單,他雖然全心全意地為她付出了自己所有的愛情,但卻在一些生活中的小事上常常讓她感到不滿意。

睡覺之前,葉秋認真地看著躺在床上的妻子,就像以前每天晚上睡覺前那樣,嘴角泛起了一絲幸福的微笑,然後在妻子額頭上吻一下來代替那句隻在短信裏才會說的“晚安”。自結婚以來,他一直保持著這個習慣,每次把嘴唇落在妻子額頭上時,他都會懷疑自己正擁有的幸福到底是不是夢境,他甚至還在被子下麵偷偷地掐自己一下,疼痛讓他打消了疑慮,幾分鍾之後,幸福和疲憊就會讓他進入夢鄉。

第二天早上,葉秋五點鍾就起床了,他盡量使動作小心翼翼,坐起身時,旁邊的妻子翻了個身,這使他的動作更加輕緩。他一邊輕輕地下床一邊看著熟睡的妻子,他以為他沒有吵到她。其實她早就發現了丈夫的動作。

葉秋出門時,沒有驚擾熟睡中的妻子,這是他們昨天晚上就商量好的。可當他拿起包剛轉過身,就聽見了妻子那睡意濃濃的聲音。

“親一下。”妻子睡眼朦朧地撅著小嘴兒,雙臂已經張開。

葉秋放下包,笑著走向妻子,然後俯下身吻了她。

“注意安全。”白雪回了一個吻又說道,“記住,不許喝酒。”

“放心吧。”葉秋邊做鬼臉邊晃了晃手中的車鑰匙。

葉秋站在新郎旁邊,幫他係上襯衣最上麵的一顆扣子,看著他拿著一張小紙條,努力地把上麵的每一個字都刻在腦子裏,避免一會兒在台上忘詞兒。司儀是個略大幾歲的男子,華麗的西服外麵裹了一層厚厚的羽絨服,他拖著疲憊的雙眼癱坐在婚車的副駕駛席上,臉上的表情表達著對周圍一切事物的厭惡,仿佛他一點兒也不喜歡自己的工作,更不能承擔見證別人幸福的光榮使命。葉秋以伴郎的身份坐在新郎旁邊,偶爾和新郎交談幾句,也偶爾向司儀打聽些婚禮的流程,以避免自己在某個環節出現失誤,但司儀連眼睛都沒動一下,隻是對著車前的擋風玻璃說,這不是你該操心的事。好在換位思考這個優點沒有使司儀的冷漠過多地影響到他的情緒,但是對婚禮流程的一無所知讓他顯得比新郎還要緊張,不過他還是再一次感受到了若幹年前在自己婚禮上的感覺,好像即將迎娶新娘的不是旁邊的新郎,而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