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摸蛋的男孩

這是若幹次後最終值得顯擺的一摸。男孩全全掰過臉來,嘴角和眉梢裏風生水起,激動和亢奮擁堵在喉嚨裏,攔截了他的表達,聽起來像個結巴,爺……爺,爺爺,我……我攥著蛋啦―。尾音拖曳得很長很亮,像封堵的堤壩一隅冒出了一股清泉,冒著,不冒了,泉眼洞開。

睡眼惺鬆的日頭還沒從東梁梁上擠出腦袋,像哈欠一樣漫上來的第一抹晨曦已經和最後一窪的黑暗開始了僵持。公雞像生產隊長似的,威風凜凜地站在村口的崖畔,扯夭扯地一亮嗓子,黎明就報到了。屋楷下屹蹴的一個黑影這才顯了原形。這是吸旱煙的爺爺,嘴裏噴出的煙霧籠了他的身子,卻一動也不動,像場院裏過於破舊的石碾子。全全心裏亮清得很,爺爺每早圪蹴在那裏吸旱煙,其實都是在陪他練習摸蛋。

此刻的柴院很安靜,三五成群的麻雀在房簷上、柴堆兒上聚聚散散,東張西望,似乎失去了爭吵的興致。媽媽在大隊的第一聲衝鋒號響過之後,就像風一樣飛卷下炕,披頭散發地趕往梯田地裏學大寨去了。村裏能動彈的勞力,一個都不能落下。爺爺自從在交公糧路上摔斷了腰,就成了半個廢人,除了能夠圪蹴或趴著,直立行走的歲月全儲存在記憶中了。爺爺抬了一下眼皮,見全全懷裏捂的是叛徒,就說,別得意,你再摸摸英雄。

全全又疊了腰,把左手伸進雞房。英雄畢竟是英雄,翅膀如鐵,爪子似鉤,母性的眼珠子裏閃爍著豹子眼睛裏才有的光芒。就憑全全的這點氣力,揪出英雄談何容易?全全已經記不得這是第幾次和英雄較量,每次都要和英雄來一番鬥智鬥勇。當然了,雞畢竟是雞,人畢竟是人,最終以全全的勝利宣告結束。和往常一樣,全全把英雄揪出了雞房,用左手死死斂住英雄的雙翅和尾梢,把英雄的腦袋駁在腰側,這樣,英雄的屁股就大半朝天了,被白色的細絨毛半遮半掩的屁股眼兒,憤怒地佘動。爺爺說過,雞蛋任務繳得咋樣,全憑了母雞屁股眼兒。全全就想起了村裏連啞帶傻的楊四海。楊四海是個單身漢,窮得養不起一隻母雞,他給公家上繳的雞蛋,都是好心腸的左鄰右舍幫湊的。他的嘴有事沒事總是翕動著,村裏人都不亮清他一天到晚想要表達個啥。腦子奸的人仔細琢磨過啞巴的嘴形,就蠻有把握地下了結論:啞巴是說繳任務,繳任務,繳任務……

莊稼人誰不曉得繳任務?上繳給公家的皇糧,油料,生豬,鮮蛋,棉花,羊毛……都是公社下派的任務。繳成了,就能憑證換回城裏人生產的煤油、火柴、白塘啥的;繳不成,用隊長的話說那是原則問題,是對城裏工人階級的態度問題,是天大的事情。完不成,家裏成天黑燈瞎火事小,關鍵是要扣掉幾十個工分的。扣工分,不像要命,卻是扣莊稼人的日子呢。

啊呸―。全全狠狠地往右手食指上吐了唾沫,瞅準英雄的屁股眼兒,準確無誤地插了進去。英雄渾身一痙攣,喉嚨裏重重地哦了一聲,神長到極限的脖子彎成了弓形,毛一根根支棱起來,像插在擀麵杖上似的。突然,英雄立即停止了反抗,它的智慧、經驗早已讓它明白侵略者進人它的血肉之軀後,所有的反抗對自己是多麼的不利。全全全神貫注,屏住呼吸,食指在英雄滾燙的身體裏進進,停停,再進進,再停停,探,研,觸,後來,食指肚兒在深處旋了一圈,這才退縮出來。熱乎乎的食指被風一吹,涼颼颼的,溢散著一股雞糞味兒。他再次冊回腦袋,朝屋簷下的爺爺喊,爺爺,哈,英雄有了,大概是今兒下午三點的蛋。

爺爺非但沒有表揚他突飛猛進的手藝,反而斥了一聲,你個沒腦筋的貨,喊啥喊,讓隔壁聽著了,傳到學校去,你不嫌丟人。快摸你的蛋!一隻隻地摸,有蛋的,關院子裏,拌一把糠麩吃;沒蛋的,趕出院子自個兒找吃的去。齊活兒後,背你的書包,快走!學校到打鈴的當口了。

全全就按爺爺的囑咐又忙乎了一陣子。上學路上,日頭當空照,小鳥在愉快地歌唱,全全也興奮地唱起了《我愛北京天安門》。腳上還是他媽媽做的那雙又厚又沉的千層底兒布鞋,但今兒走起來輕盈得有些飄。遠處的斜坡上,紅旗招展,醒目的標語牌像立正似的插在坡頂。修梯田的男女社員們正在那裏戰天鬥地,哪一位是媽媽呢?太遠,全全辨不清,但他相信,瘦弱的媽媽在那裏揮汗如雨的同時,一定還記掛著他練習摸蛋的進展呢。爸爸不在修梯田的隊伍裏,被大隊派到城裏搞副業。所謂副業,就是從城裏人的茅坑裏掏大糞,積攢夠了,再用驢車運到村裏來。全全甜絲絲地想,爸爸媽媽一定不知道,從今兒起,我出師了,像爺爺一樣會摸蛋了。想到這裏,右手食指下意識地顫抖了一下,他知道那裏臭臭的,有洗不盡的雞糞味兒,但他卻鬼使神差地伸在鼻子底下聞了聞,這一聞,怪了!這臭味兒真讓人迷戀,讓人陶醉,這哪是臭啊!這是比香還要香的臭。這樣的錯覺使他大吃一驚,懷疑鼻子是不是出了啥問題。他用手使勁擰了一下鼻子,那臭臭的味兒就停留在鼻子上了。他閉了眼,做了個深呼吸,像爺爺吸旱煙一樣,進人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境。隻是,他不明白, 自己是不是香臭不分了?管它呢,反正,我全全能為繳任務做貢獻啦!―摸蛋,這門爺爺唯一給全村人高度保密的獨家本領,如今除了我全全,全村人誰還有這兩下子?全全心裏亮清,啥都可以顯擺,唯獨這手藝是萬萬不能當著同學們的麵炫耀的,這不是木匠活兒,鐵匠活兒,泥瓦匠活兒,這……這……這是摸雞屁股眼兒。

英雄果然把蛋產在了下午三點。英雄是一隻黑翅黑尾白屁股的母雞,每年開春後,它幾乎天天下蛋,為全全家勝利上繳雞蛋任務立下了汗馬功勞,使爺爺這個出了名的老先進保住了麵子。英雄和叛徒不一樣,叛徒是一隻黃色的母雞,屁股緊,兩三天才磨磨唧唧擠出一顆來,而且立場很不堅定,院外溜達時,逢著誰家院子裏有玉米粒兒,它就毫不猶豫地躥了進去,順便把蛋產在人家的雞窩裏。誰都亮清,玉米粒兒是專門為了引誘下蛋雞才撒在那裏的。苦年份,野菜沫子拌了糠麩,那就是母雞們上等的盛宴,平日裏隻有在院外草叢裏、土疙瘩縫兒裏找蚯蚓、蛤蜘、螞蚱的份兒。玉米粒兒那是金豆子,一粒兒就是一粒兒,莊稼人心裏有數呢。任何一隻母雞也經不住玉米粒兒的誘惑,隻是叛徒被引誘的成功率高一些,要不,咋落得個叛徒的名聲哩。

晚飯,居然多了一個煮雞蛋,這是全全吃飯記憶裏的一個重大事件。

煮熟了的雞蛋圓溜溜的,蛋皮兒光潔、均勻、幹淨,一塵不染,安詳地睡臥在碟子裏。碟子是瓷的,在歲月裏早已飽經風霜,修補的痕跡像蛛網一樣罩出碟子苟延殘喘的命運。全全驚訝地發現,生雞蛋和熟雞蛋真是不一樣,在沸水裏熱鬧過的雞蛋,通體洋溢著一種叫作高貴的氣質,像碟子裏突然結出的聖果,溫暖而淡定。碟子第一次被一個熟雞蛋映襯得頓生嫵媚,滿屋陡然蓬蓽生輝。

全全,吃吧。媽媽說,就一個,爺爺同意的。

全全終於相信這蛋是給他的,待了半晌兒才說,我吃了雞蛋,那,任務繳不成咋辦啊?

你如今會摸蛋了。爺爺說,咱把雞管嚴實些,還是能繳成的。

輕磕,慢剝。去了皮兒的雞蛋,更讓人驚訝了,像漆黑的夜晚一輪皎潔的月亮。全全用雙手把雞蛋捧起來,像是把月亮捧起來了。他能感覺到自己嘴唇啟動的節奏,緩慢、莊嚴、機械。全全就吃了一口,不像吃,像舔,用舌尖,輕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