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希望被愛,若沒有,那麼被崇拜。沒有被崇拜,那麼被畏懼,沒有被畏懼,那麼被仇恨和蔑視。人想給他人注入某種感情,靈魂害怕真空,不顧一切代價,它向往接觸。

——《格拉斯醫生》 [瑞典]雅爾瑪爾·瑟德爾貝裏

再過幾天就是2008年的聖誕節了。

在上海市區最繁華的地段,一所名叫“逸園”的老式花園洋房裏,美國西岸聯合化工有限公司大中華區的精英年會正在熱烈進行中。

西岸化工是全美最大的三家化工企業之一,在全球亦能排到前五名之內,是極具實力和規模的跨國企業。早在20世紀的八十年代,西岸化工美國總部就決策進入中國市場,在深圳建立辦事處和分公司。近三十年來,西岸化工在中國境內先後成立了二十多家獨資和合資企業,大中華區的總部則選址上海,下轄中國公司在金山的老化工基地建有大片合作廠區,又在淮海路的核心商圈租用了最頂級商務樓裏的好幾層樓麵辦公。

有意思的是,西岸化工大中華區總部的辦公地點並未設在任何一座現代商務樓中,而是租用了一棟位於原法租界內的舊上海老洋房。

今天晚上是孟飛揚頭一次來到“逸園”,卻不是受邀參加年會,而是陪同自己所在的伊藤株式會社的日本老板——攸川康介來求人幫忙的。

攸川康介被西岸化工的塑料產品部總監張乃馳請進二樓辦公室,孟飛揚知道他們的會晤不可能很快結束,便獨自下樓走走。老洋房的底樓大廳特別高闊,淡香的空氣清爽流動,此時擠滿了參加年會的來賓,卻沒有絲毫氣悶的感覺。牆壁、地麵和天花板一律由雪白的大理石鋪就,纖塵不染,幾乎能予人聖潔之感。晚會的燈光極為考究,錯落交織的淡金色光暈將現場渲染得如同一場溫暖的綺夢。

孟飛揚從現實主義的角度考較,立刻暗暗得出結論——對一家從事商業活動的公司來講,這個空間絕對至美而無用。正如他從“逸園”的院門走到主樓建築時,需要穿過的那片相當於半個足球場大的草坪,坦然橫陳在上海寸土寸金的市中心區,仿佛隻為維護草坪中央一棵掉光了葉子、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丁香樹。

如此奢侈,實在令人驚歎。

“咦?你怎麼站在這裏?從這個角度什麼都看不見啊。”

孟飛揚一驚,意識到身旁有人在向自己問話。他扭過頭去,一張妝容精致的麵孔落入視線,無邊框的眼鏡上反光灼灼,薄薄紅唇從兩頭翹起,弧度恰到好處。

“我……呃,前麵站滿了。”其實孟飛揚是特意找了個不引人注目的角落藏身,他心事重重,本沒有湊熱鬧的興致。現在抬頭一看,眼前果然被樓梯擋得嚴嚴實實。

紅唇的小舟輕輕一蕩,她向孟飛揚招招手:“來,跟我來。”

女人帶著孟飛揚在人群中穿梭,七拐八彎,好一陣眼花繚亂,她突然停下:“唔,這裏看得很清楚……你是第一次參加精英年會吧?”

“是。你呢?”

“我是西岸化工的……”她轉過臉來對孟飛揚說,“Maggie,西岸化工大中華區的人事總監。”

“哦,幸會。我叫孟飛揚,伊藤株式會社的。”孟飛揚有些尷尬,這位Maggie身上的香水味很濃烈,他止不住地想打噴嚏,隻好把頭轉向前方,盡可能避開那股香氣。

Maggie又開口了,帶著廣東口音的普通話:“你覺得怎麼樣?”

“啊?你指什麼?”

也許是感到孟飛揚反應遲鈍,Maggie輕輕哼了一聲:“他的演講啊,我們的李威連總裁——William Lee。”

到這時孟飛揚才注意到,前方不遠處的柔金色光環中,一個男人正在用英語侃侃而談。

“哦,應該很不錯吧。”

她眯起眼睛重複:“應該很不錯?”語調在末尾不經意地上揚,極富禮儀的反問和香氣一起拋過來,孟飛揚連忙抬手揉了揉鼻子:“我學的是日語,英語很一般,看看文檔、寫寫郵件還行,聽這樣的演講嘛……就不太行了。不過我看大家都聽得津津有味,所以應該很不錯。”

Maggie盯著孟飛揚瞧了瞧,隨即露齒而笑:“你失去了一個多麼好的機會。William的演說向來為人稱道,尤其是他的英語演講,不僅充滿真知灼見,而且語言精致優美,是非常難得能聽到的高雅文辭。你看,今天的來賓以中國人為主,可是很多都專程來聽他的英文演講。”

她的語調中充滿難掩的驕傲,她的容貌原本精巧有餘,卻不夠生動,這時也在真情洋溢中煥發出可愛的感染力。

孟飛揚沒有答腔,拚命誇耀老板的下屬他見過很多,有假意吹捧的,也有盲目崇拜的,這位Maggie的溢美之詞即便出於真心,也不足為奇。但她成功地引起了孟飛揚對那位演講中的總裁的興趣。

認真觀察後的第一印象差點兒讓孟飛揚脫口發問:“你們的總裁是老外嗎?”李威連總裁有一張輪廓分明、膚色潔淨的麵孔,很容易使人誤會為烏眸黑發的白種人,尤其是高昂的眉宇和清朗的雙頰,是中國男人的相貌中極罕見的。更為奇妙的是,這張臉的線條在剛硬中蘊含柔和,正是這種東方式的溫文感幫助孟飛揚及時糾正了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