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這間庭院前後共分三進,黃鸝兒住的第三進院落與前一進之間隔了個不大的花園,麻雀雖小五髒俱全,這麼點兒大的花園裏有池有亭有花有樹,放在一起卻不覺得擁擠,反而顯得錯落有致。
黃鸝兒坐在亭子裏,趴在欄杆上看樹葉一片一片落進池水裏,砸出一個小小的漣漪,再象艘小船一樣輕輕晃開,偶爾有一片樹下落下來的時候角度不對,斜斜地□□水裏,翻了兩翻,終於沉沒。
住進庭院裏的這些天來,殷律變得非常忙碌,每天一大早就起床離開,夜半時分才能回來,不過這樣也好,隻要起得比他遲、睡得比他早,就可以不用看見他的眼神,聽見他的聲音,除了每晚的擁抱。隻有擁抱無法躲避。
春寒料峭,石凳上隻墊了隻棉墊,坐了一會兒覺得很冷,殷律派來侍候黃鸝兒的小姑娘過來幫她披上一件披風,又換了一隻新加了炭的手爐:“夫人,外頭風大,還是回房裏吧,早飯已經預備好了。”
這個叫月下的小姑娘是昨天新來的,黃鸝兒原本不想多和她哆嗦,可是聽她的聲音,約摸有點家鄉的感覺,便好奇地問了一句,卻原來月下也是豳州人氏,而且居然就來自歸宛。
知道夫人也是歸宛老鄉,月下頓時來了勁,也不說官話了,就用家鄉話和夫人聊天。月下年紀不大心眼不少,昨天剛來就看出相貌堂堂的老爺對夫人十分寵愛,晚上他回來的時候夫人已經睡著了,他那副小心翼翼生怕弄出動靜吵響她的樣子,讓月下印象深刻。隻是這位夫人除了一雙碧綠色的眼睛異於常人外,長相也太普通了點,幹瘦蒼白,怎麼看都看不出哪裏讓老爺這麼著迷。
月下離家不久,黃鸝兒拉著她細細地問,家鄉的一切都想問個清楚。歸宛城東的土地廟又顯靈了,歸宛首富白家快七十歲的白老爺新近娶了第十三房姨太太,去年冬天月河突然泛濫,皇上下旨免了歸宛三年賦稅,前兩年被一把離奇大火燒成白地的五柳街被人買走蓋了一座花團錦簇的園子,月河邊放燈的槐樹根遭天火也被燒光了,這二年歸宛的年輕人放燈都隻好往下遊多走三裏地,熱鬧了那麼多年的槐樹根現在冷清得嚇人。
原來不一樣的不隻是她,短短兩年多的時間裏,以往的一切都沒有了,剩下的隻有記憶。記憶裏,初見時她嘴裏嚼的那塊蜜棗還是那麼甜,可站在大槐樹下的青衣公子已經變成了讓她害怕的另外一個人。
坐在餐桌邊,黃鸝兒抿住嘴唇,勉強露出微笑。
桌上放了一碟煎得金黃的蔥油餅,香氣撲鼻。和藹的啞婆婆依舊穿著簡單幹淨的衣服,係著圍裙,笑嗬嗬地把筷子遞給黃鸝兒,用下巴點點桌上的餅和白粥,讓她多吃點。
為什麼要用這方法來提醒她?想讓她記住什麼?還是生怕她忘記什麼?
一整天悶悶不樂的黃鸝兒早早就上了床,眼睛一閉就看見滿天大火,翻來翻去怎麼也睡不著,聽見門外輕輕的腳步聲,趕緊翻身向牆,用被子把頭蒙起來。
走進房間的自然是殷律,和他一起進來的,還有一股新沐浴的清香氣息,桌上的小油燈點著,他胡亂擦了擦頭發,油燈的燈光照著他,把影子印在了牆上,黃鸝兒偷偷睜開眼睛,看著。
牆上的那個影子慢慢解開了衣衫,上身的輪廓清晰地投射在床簾上,再反射進黃鸝兒碧綠的眼睛裏。影子側了側身,象是扭著頭,努力在看自己的肩背,右手向後抬起,手裏仿佛抓了什麼東西輕輕按在左後肩上,黃鸝兒聽見殷律低低地倒吸了一聲冷氣,下意識地推被轉身坐起。殷律沒想到她還醒著,有點吃驚地轉頭望著黃鸝兒,左後肩上有一處猙獰的新傷。
黃鸝兒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走下床去,從殷律手裏接過軟布,輕輕拭按在他的傷口處,擦幹那些還沒有完全凝固的血跡,小心翼翼地,一邊擦拭一邊自己也覺得很疼。
人生道路曲曲折折,不可能一路平坦,偶爾斷岩崩石阻住行程,不得不回頭繞道。兩年一步跨回當初,那間賣燈人的小屋子裏,他也是受了傷。當時的黃鸝兒躲在被子裏偷看殷律,現在的黃鸝兒象是個借路人,在一樣昏黃的燈光裏路過。歲月無聲凋瘁,她忍了幾天的淚水潸然落下,突然不知道該恨誰,殷律,還是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