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殷律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時分,茅屋的灶頭上熬著一鍋香噴噴的雞粥,粥裏加了幾味新鮮采摘的草藥,特別滋補。村婦見殷律已經醒了,便盛出一碗粥來放在桌上涼著,拿出衣服來給他替換:“山裏人沒有好東西,這件衣服是我家那口子新做的,才下過一次水,公子不要嫌棄!”
殷律笑著接過來,在中年漢子的攙扶下靠坐在床頭:“我,我夫人呢?她現在何處?”
村婦看看中年漢子,呃了兩聲,說道:“夫人,她說有急事,先離開了……”
“離開了?什麼時候離開的?”殷律猛地坐直,胸臆間劇痛,猛咳了一陣子,“她去哪兒了!”
村婦從圍裙兜裏拿出一隻金簪:“夫人沒說去哪裏,隻留下這個,說是公子留在這兒休養的酬金,我們本來不肯收來著,不過夫人……”
殷律掀開被子下床,跌跌撞撞穿上鞋走到屋外,左右看去,哪裏還能看得見黃鸝兒的身影!他反手抓住中年漢子的胸口:“她到底往哪邊走的!”
中年漢子不明就裏,伸手往南邊指了指,殷律甩開他,大步踏出院門,沿著那條路撒腿狂奔。風聲吹在耳中,應和著隆隆的心跳聲,殷律眼前一陣一陣地發黑,棲雲山路險峰稠,一座一座連綿不斷的山峰擋在眼前,他咬牙奮力向前邁步,極目四眺,哪裏都看不見黃鸝兒的身影。
黃鸝兒走累了,實在沒勁了,就靠坐在路邊一棵樹下,雙手抱住膝蓋放聲大哭。為什麼要犯下那麼多無法饒恕的罪孽?他追求的、夢想的,到底是什麼?到底要到什麼時候才是盡頭?才肯罷休?
這是個她不能理解的世界,骨子裏,她還是那個五柳街上調皮的少女,帶領一大幫流口水掛鼻涕的小孩子縱橫來去,嘴裏吃著東家大嬸給的糖,手裏抓著西家嫂子新做的糯米糕,爹爹和哥哥每月發月錢的日子是她的節日,腆著臉說上幾句俏皮話,就能討到幾枚銅錢,偷偷買一小塊胭脂,悄悄地抺在腮上。
哭得聲啞眼腫,眼淚仍然洶湧,積鬱了太久的情緒渴望在這一次爆發裏全部傾泄,黃鸝兒大聲號啕,哭得躺倒在地下,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落在她眼中,刺得眼前一片昏黑。
新春先發的第一枝嫩柳,被風吹著調皮地拂在她臉上,象是有個人輕輕地拍了一拍,柔聲低喚:“鸝兒,怎麼還不醒?”
她努力地看過去,圍在她身邊的,依稀是被燒死在五柳街上的父母,和死在殷祈箭下的哥哥黃鷹兒。娘坐在床邊俯下身,輕拍她臉頰,愛憐地看著她,以袖拭淚:“鸝兒身子骨這麼弱,怎麼禁得住荊果這種霸道東西……”
黃鸝兒的頭昏昏沉沉,隻聽見娘的啜泣聲,和哥哥焦灼的聲音:“為什麼非要給鸝兒吃這個?不吃不行嗎?碧血就碧血,碧瞳就碧瞳,大不了我們全家離開衛國到夷儀國去,在那裏不會有人認出鸝兒!”
爹爹黃玉無奈地搖頭:“衛國和夷儀國又有什麼區別?這是鸝兒注定要經受的,天命難違,再苦再難,她也躲不過去。”
躲不過去麼?
黃鸝兒流著淚,低低地喚著:“爹,娘,哥哥……”
隔著遙遙萬裏,也許再也沒有見麵的機會,現在還有誰能象他們那樣愛惜她、嗬憐她,把她捧在手心裏嬌慣,不讓她經受一丁點風吹雨打?
閉起眼睛,別開臉,刺痛的眼前浮現出一個高大的身影,他站在望天闕被晚霞映成紅色的雪色石台上,扳過她的身子,摟住她的腰,指向遼遠無際的天邊,笑得溫柔又傲岸。
他說,鸝兒,看!
那時候,她幾乎要相信永遠可以那樣平靜下去,永遠可以縮在他有力的臂彎裏,永遠不會再有煩惱。
殷釋……
你在哪裏……
殷律找到黃鸝兒的時候,她正安靜地躺在樹下的草叢裏,晚霞快要散盡,她清秀的臉上滿是未幹的淚痕,映著已經變暗的紅光,看起來象是一道道淡色的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