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小說(13)(1 / 3)

克裏夫馬上坐直了身體。那個年輕女人的年輕男人過來了。是她的情人:這簡直是一目了然。當然,如今(在市區裏)你總能看到異性戀之間公開接吻,吻在嘴唇上,什麼都吻——嘴唇張開著,甚至還會用上舌頭,就像進行展示一樣。克裏夫隻有三十八歲,但就在他有生之年,有人曾因為接吻或有接吻的企圖而被送進他媽的監獄。那個年輕女人把頭往後仰去。那個年輕男人斜靠在她的椅子邊上。她的臉又小又圓,白皙而不蒼白,但均勻地布滿了雀斑——就像新土豆的表皮上有凸凹不平的坑坑窪窪(克裏夫發現,他想起食物或做飯的時候與想起格潤基的時候一樣多)。至於那個年輕人——黝黑,結實,下巴緊湊,嘴唇豐滿——在克裏夫看來一點也不性感。噢喔,又開始接吻了。又開始耳語了。他聽著。他們講的不是什麼私密的悄悄話,倒更像是值班名單一類的東西。這次該輪到誰做什麼事之類。

實際上克裏夫很感謝有這麼一段插曲。這給了他機會仔細審視伯頓·艾爾斯的臉——伯頓·艾爾斯那張羞愧的臉,保持著戲謔的笑,胸口被黑色的大寫字母一分為二。那頁紙的底部寫道:“伯頓·艾爾斯。演員。獲學院獎提名。公開的異性戀。”克裏夫極為憤怒。這件事……有人不止一次地說他長得像艾爾斯。他聽到這話也挺高興。那個年輕女人用指尖扶著那個年輕男人的臉龐,在他耳邊低語著。克裏夫感到自己被擠到了邊緣地帶,無法與為數眾多的異性戀抗衡。那個年輕女人,那個年輕男人,現在又是伯頓。突然他從外麵看到了自己。克裏夫:他的頭發修剪過了,黑黑的很活潑,他厚重的黑色眼鏡,他的三角背心吊帶,他的金色紐扣夾,他的方形胡子,他的網狀短背心。從他最新的形象來看,他很像一個沒有完全穿戴好的警察,正準備去上夜班。由於某種原因,伯頓·艾爾斯胡子刮得很幹淨。或許那隻是個傳聞?

他正打算繼續看他的書,喝他的蘇門答臘靈通咖啡,這時那個年輕女人說:“剛才和我說話的人叫……”

“我叫克裏夫。”克裏夫說。

“我叫克瑞絲達,”克瑞絲達說,“這是約翰。”

約翰毫無興致地向克裏夫點了點,克裏夫也朝他點了點頭。

克瑞絲達說:“我們剛才在討論伯頓·艾爾斯公開異性戀的事。”

“克裏夫對此有何看法?”

“克裏夫還沒有說。”

克裏夫想:唷。他身子往旁邊一斜,散漫地聳了聳肩。這是克裏夫的一個特點:他實際上比他看上去更有思想。做到這一點是越來越容易了,因為克裏夫在華盛頓廣場邊的體育館裏總是不斷提醒自己要警惕上半身的發展。最近奧伍用攝像機為他錄了盤帶子——錄的是他與阿安和弗雷茲在小島水磨坊岸邊散步的情景。克裏夫粗大的脖子讓人看了嚇一跳,特別是從後麵看去的時候。從後背到頭,完全連成了一個整體,隻有在肩膀那兒,才看得出些微的銜接。克裏夫說:“我來談談我對此的感受吧。伯頓·艾爾斯……是的,伯頓是個異性戀。這可是大事兒。這是個秘密,而不是騙局。他不是那些電視上的說教者,煽動‘別樣生活方式’的地獄之火。他不像一個虛偽的政客。”

“沒錯,”約翰說,“他像一個虛偽的電影明星。”

他說話的方式以及他靠過來的樣子,帶出了他慣有的強硬。咱們等著瞧,克裏夫想。約翰,這個年輕男人——克裏夫現在看到的臉像是一張斑斑點點的老樹皮。他年紀還輕但已經飽經滄桑了。“伯頓——我想這事兒要是傳開了,伯頓會失去很多影迷,還會失去演出機會,如果這事兒是真的話。”克裏夫說,並沒怎麼多想。

約翰說:“等一等。你不認為伯頓是在宣揚什麼嗎?比如說一種生活方式?他有40英尺高,還有黑色帽子和緊身短背心。一個平常而又最了不起的男同性戀。”

“約翰。”

“你擔心他的演出機會?他的影迷?去他媽的影迷。”

“嘿。”克裏夫說。他又一次感到自己被不公正地孤立起來。他轉過頭,發現坐在隔壁桌子旁的一個老頭正對他皺眉頭,臉上帶著同仇敵愾般的義憤。那老頭看上去也像是個沒有穿戴好的警察,隻不過身材比克裏夫更胖,頭發更白,更禿。他穿著一件黑色T恤,上麵印有白字:“頭發越少,智慧越高。”克裏夫說:“得了吧,約翰。難道伯頓一定要有什麼立場嗎?”他的語氣變成了微弱的哀求。“難道伯頓沒有自己的一種生活嗎?他是個象征,一個偶像,還是一個人?難道伯頓——?”

“去他媽的伯頓。如果你看不出來他是異性戀的恥辱,他是一個騙子,一個說教者,還是一個笨蛋,那麼你也去他媽的吧,克裏夫。”

“約翰。”克瑞絲達說。

但隨著陶器的一陣搖晃和他(肮髒的)橡皮雨衣下擺的擺動——約翰走了。

“怎麼這樣呀?”克裏夫說。

“很抱歉——他很偏激。”克瑞絲達說。

他們看著對方。他們是一類人。他們之中有一種一致性。

“你有你的生活方式。原諒我們。”她一邊說著,一邊收拾她的東西:提包、書、雜誌。“仔細想想你就會明白。我很抱歉,不過你有你的生活方式。”

現在隻剩下克裏夫一個人了。他有一搭沒一搭地喝著他的蘇門答臘靈通咖啡,試圖閱讀——或至少瀏覽——《真品及其他故事》這本書,亨利·詹姆斯寫的。“閑暇時光”書店鼓勵讀者瀏覽圖書。然而,眼前就是瀏覽也讓克裏夫覺得難以辦到。你試著與這些人講道理,但又作出妥協。那你得到了什麼呢?克裏夫討厭任何不愉快的東西;他討厭攻擊;他討厭一個咖啡書店裏的異性戀自大狂對著自己大喊大叫。在某些情況下(他想是這樣),是的,在某些情況下他是個相當穩健的人。這一點有可能是從他父母那兒繼承的。不管“他們”有可能是……在回到“文學”書櫃的途中,他在“特殊興趣”書櫃前停了下來,發現自己正盯著“個人發展和占星術以及……異性戀研究”分欄看。在書的封皮上,各式各樣的配對男女帶著邋遢懶散、聽天由命的神情看著你。那兒也有異性戀小說:憂思苦慮的、淫穢的現實主義,極端寫實主義。惟一一本讓克裏夫覺得有意思的叫《種畜》。是一個異性戀作者寫的,他記得這本書曾激起過很大的爭議——不僅僅在異性戀圈子內。有人說,這個作者無情地暴露了異性戀生活的陰暗麵。克裏夫把《種畜》放到腋窩下,又走回到“文學”書櫃,還發現了另外一本亨利·詹姆斯寫的書。他比較肯定這本書沒讀過:《尷尬》。他突然想:天哪,詹姆斯也是異性戀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