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小說(15)(1 / 3)

女兒取過茶盤,放到過道的地板上,讚美修女和護士的心腸好,探問女院長的姓名,以便捐贈一筆錢。父親沒有答話。在難熬的冷場中,一隻烏鴉似乎接收了信號一樣地飛落到窗戶外麵有倒刺的鐵絲的低垂處,發出一連串粗啞的叫聲。女兒想說話了,可喜的驚人消息已經來到她的嘴邊。她來這裏是要帶他出去過一天。這是她來養老院的目的。遲來的原因是因為她去了一家豪華飯店探詢下午是否供應午餐。昨天夜裏她從倫敦到這裏已很晚了,住在鎮上一家低檔的旅館裏,夜裏受牛群的嘈雜聲滋擾,大部分時間沒有睡著。這地方靠近一家宰牛場,天還朦朦亮就可以聽到牛群來了,大聲嚎叫,可憐地聲嘶力竭地大叫,拉屎撒尿,工人把牛群從拖車上或貨車上趕到圍欄去的吆喝聲,還有別的叫聲,無法確定的男性叫喊聲。她躺在非常暖和的旅館房間裏,腦海裏浮現出一幅幅父親做牛販子的情景。他步行把牛群趕到城裏,有時候雇一個憨直的幫手。牛在父親手上常常賣不掉,不得不又把它們趕回家,隨後又為債務而爭吵不休。女兒想,父親不是同牛打交道的料,生下來就是該做大事的人。在興奮的衝動下,她籌劃著給他一個驚喜。她已經察看過那家豪華飯店。四周有花園,有掛著大幅畫的氣派的大廳和砌得很漂亮的樓梯,可是,說真的,得承認服務質量不是那麼高級。她去打聽午餐情況時,一個沒精打采的年輕男子說沒有,他們不供應午餐,但估計他們可以提供三明治、乳酪和火腿。盡管如此,那裏的氣氛可以讓父親欣喜。此時此刻,與父親一起坐在養老院內,她沉浸在自己的一點兒欣喜之中。她不是已遇到一個男性嗎?他那聲音,他那爽朗的儀態,不是使她注滿了激情和喜悅嗎?她還不太熟悉他。但是,每當他打電話來,並且設想著她被一批各種各樣的愛慕者包圍的時候,她沒有去消除他的想象。她又想起那一天上午她怎樣在市場上選購繡花枕頭套和亞麻白床單,預期著他會跨進她臥室門的那一天或者那一晚。想到這一種未來的幽會使她對這位年長者——她的父親——的態度軟化了。有一會兒時間這兩個男性的形象在她腦海中盤旋在一起,好像一個緩慢移動的幻影的兩個半體。至於對這個薪出現的半體,她明白為什麼她買了枕套和昂貴的床單:因為她想讓自己的生活環境在他看來不僅很漂亮,而且要帶上她以往歲月的痕跡,諸如花卉和床上用品等聖物。驟然之間,她緊張不安地但又十分清晰地擔心她要這一個新冒出來的男性參與她的全部過去,了解過去的一切苦痛和變化。

宣布此行目的的時刻來到了:鼓勵父親爬起床,穿戴好,防護性地挽著他的手臂領著他走過門廳,讓別的人可以看出他受到孝順,在汽車裏與他逗樂,不斷地遞香煙給他,在飯店裏找一個舒適的小房間——總之,要給他一種安樂的感覺,這樣快活地度過幾個小時。那麼,在未來的幾個星期裏,父女一起歡樂度過的時光就是談話的內容,不再是濕疹啊,斷臂啊。不知什麼東西阻礙了女兒,她想要帶他出去,真真實實地她願意。不過,女兒遲遲沒有動彈。女兒努力審查究竟是什麼使她拖延時間。是不是要幫助他穿衣服需要動手的原因呢?他是肯定會堅持要人幫著穿衣服的。不,修女會幫他穿的。是不是想到他會快活這一點使她煩憂呢?不,不是這個原因。女兒全心全意願看到父親快活。是不是飯店的服務質量會令人失望——父親喜歡湯和一道肉類的菜的時候,三明治令人沮喪——因而她擔心呢?不,也不是這一原因。不管怎麼說,飯店的服務質量好壞與否不是她的責仕。她懼怕的是與他過分親近。女兒預料某種可怕的事會發生。父親會在情感上失去控製,要求女兒給他那種愛,這種愛他知道她把它保存在心裏。而後,看到女兒不能順從,也不願意順從,父親會大發雷霆。父女兩人都會大發雷霆,會有一熾,放在塑料小托盤裏送來的兩餐飯,以及他走出機艙時如何看到他的名字寫在大紙板上。後來,進了女修道院的大門,修女們等候著迎接他。

突然女兒意識到她不能帶他出去。或許明天可以帶他出去,但是今天不能。因此,女兒準備從椅中站起。

父親看到了女兒的動作,一雙眼睛硬化得像花崗石。“你不會走吧?”他問。

“我得走,司機隻能等個把小時。”女兒有氣無力地說。

父親爬下床,說至少要送她到前門。女兒力勸他不要送。父親凝視著女兒,好像看出她的心思,好像他知道她已經收回去的大度的衝動。這一時刻,女兒憎恨自己的程度大大超出她曾經懷有過的憎恨父親的程度。明天,離去之前,她真的要再來。父女倆可以把舊隙填補,但是她覺得失去了什麼東西,某種無可估量的東西:即體諒和寬恕的機會。傾盆大雨已經停了,雲層已散去的天空像一張巨大的篩網,篩選著大塊的灰色。女兒起身要走了,覺得自己的心留給父親保存,而父親卻瘋狂地,徒勞地在尋找他自己的心。

(原載《當代外國文學》2005年第四期)

《動物園》之鄰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