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塊肥皂,一段回味中的物事而已。
我在一個小說寫到皂莢。我喜歡皂莢。
這是樸實的樹。
主要是它的果實。葉子已經記不清是什麼樣子。留在記憶裏,洇墨一片而已。
是仲夏的黃昏,適合一棵樹且仿佛注定:“皂莢。”我大聲喊出了這個名字。在故鄉的圍牆那邊,隻有我一個人,和一棵樹。
“皂莢。”這是回聲。
我在小說裏寫到皂莢:
他是知道皂莢可以洗頭的。他以前親眼見過母親把一枚皂莢搓爛,揉一揉,抹在長長的黑發裏。雪白雪白的泡泡。那麼多泡泡,簡直是豈有此理。很淡很淡的清香,幾乎就把他香暈了。
這是神奇的樹,果實是透明的。當它被伐倒之際,年輪滾滾而來。這裏有時間:日月星辰,滄海桑田,大美小美全在這裏。樹,也是哲學的。我很無知,覺得肥皂的原料主要來自皂莢。這是最好歸屬吧。
故物譜
青花瓷片,似乎能形散而神不散地散步,繞著一座房屋,轉著圈,音樂把身體徐徐打開。如果生活在普希金或者拜倫的時代,也許就該被叫做貴婦人吧。但是青春時代已到晚期,風物蕭條,童年跟著一盞銀燭台上樓了。
這是一座廢棄的閣樓,元好問和李清照先後在這座樓裏飲食起居,後毀於一場大火,遂成為無稽之談。我堅信李清照擅豪飲,尤佩服陶潛,所以詞曰:“東籬把酒黃昏後。”李清照也依樣畫了一筆葫蘆,得意洋洋,接著得意忘形——因為葫蘆好畫,接著她吐出一枚六瓣梅花,在雪地裏,口角吟香,人麵黃花,在《金石錄後序》暮靄沉沉的瑞腦金獸之間尋尋覓覓久久地徘徊。這真令他痛惜林黛玉了,俗話說如花似玉,憐香惜玉,原來都是假寶玉,騙人的。
他想一趟子奔回晉代,實在不行,南朝也將就吧。他不懂曆史,就這樣了。但他讀過一遍《世說新語》。蒲柳之姿,“人麵桃花”,老子在樹下說:“然後知鬆柏之後凋也。”這句話不知怎麼被寫入《論語》的。他覺得這應該是老子的言論。
或許他奔回晉代已被錄入《世說新語》了,不知道,玄機重重,但相信他有這個天分。然後他騎鳳凰牌自行車回來,直接插入那條民國時期下令槍殺劉西梃的寶成鐵路警察司成都分局局長的小老婆住過的舊胡同。上麵,已沒有老鷹盤旋的痕跡。偶爾飛過一架飛機,像誤落塵網中的蚊子,不知蛛絲馬跡。剛下過一場大雨,蜘蛛不知道跑哪兒玩去了。
青花瓷片,似乎能形散而神不散地散步,繞著一座房屋,轉著圈,音樂把身體徐徐打開。腳下的草伏倒了,又迅速彈起身子。白玉的草根,這是一片甜美的草皮,剛被年前的野火焚燒過。兔子豕突而出,鼠竄而去,曙紅的眼睛燒紅了東邊那塊雲。祖母告訴我,那塊雲叫火燒雲,行將下雨了。又要下雨了。雨下大了。多情去後香留枕,好夢回時冷透衾,悶愁山愁海來深。獨自寢,夜雨百年心。他在夜裏通常要讀一遍元曲《喜春來》。
他架好自行車首先去摸鑰匙,苔痕上階,開鎖,草色入簾。本來是一朵點頭的蜀葵從窗台伸手來打招呼的,花是他的妹妹一手澆大的。另有一棵中國玉蘭,已經暮春天氣,枝葉胭脂一點而已。這是一座廢棄的閣樓,元好問和李清照先後在這座樓裏飲食起居,後毀於一場大火。乾隆年間重建過兩次,現在幾乎被改造得麵目全非了。他們不知道這是曆史遺跡。他知道他們知道也會這麼幹的。
(選自2006年第3期《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