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許正芝對自己最為痛恨的,就是鬢發斑白卻一事無成。
他少年時是有淩雲之誌的,這淩雲之誌來自塾師聞秀才的培養。這個屢試不第老來隻好離家到律條村當孩子王的落魄秀才,把一顆未遂的雄心寄托於學生,整天向他們描述科考及第的輝煌。“桂折一枝先許我,楊穿三葉盡驚人”,“金榜高懸當玉闕,錦衣即著到家林”……這些詩句經他搖頭晃腦吟詠出來,引誘得孩子們眼睛發直磨拳擦掌。學生中,最被聞秀才最寄予厚望的則是許正芝。這個身體精瘦麵皮白晰的少年記性好,課文一經學過便背得滾瓜爛熟。學著後麵的,老師會讓學生時時溫習舊課,經常隨口說出書中的一句話,讓你從此處背起。如老師念出“君子之道費而隱”,你就要立即接上“夫婦之愚可以與知焉……”;老師念出“晉平公之於亥唐也”,就要立即接上“入雲則入,坐雲則坐,食雲則食……”。每到這種時候,唯一不啞火的學生就是許正芝。除了背功好,許正芝的詩文也寫得合老師心意。聞秀才曾向許正芝的爹許瀚餘說,你等著門前立旗杆吧!說得許瀚餘喜之不盡,早早選定了門前立旗杆的位置,經常站在那裏想象日後表明兒子金榜題名的旌旗獵獵飛舞的醉人景象。
許正芝十五歲這年,聞秀才對他說:差不多了,你先去考個秀才,與我同遊學泮吧。於是許正芝就興衝衝地讓聞秀才領著,提了四色禮品,到縣城找冷廩生作保報名。冷廩生是聞秀才的同鄉,因才學出眾,現吃著官家的供養,所以有資格為童生作保。冷廩生給許正芝的感覺也真是冷,收下禮品後對他正眼不瞧一下,依舊坐在那裏把玩手中的一塊鎮紙玉石。不過名還是在縣學報上了,到開考這天冷廩生也準時出現在書院,教喻點名點到許正芝,問誰保舉,冷廩生也立即答是他保舉。當然,由冷廩生保舉的不隻許正芝一個,整個點名過程中他答應了大約近二十聲。考試開始時還算順利,搜身,進考棚,向奎星叩頭,發卷,許正芝雖有些緊張但還沒有失措。不料發完卷,在一片靜寂中突然有三聲鑼響,一名縣衙皂隸在院中大喊:“有仇的報仇!有冤的報冤!”許正芝聽老師講過這事,說這麼一喊,考生中做過虧心事的人就要心驚肉跳,有鬼來跟他搗亂,讓他寫不出好文章。許正芝想想自己並沒做過虧心事,但在這時,他眼前卻晃出了一個少年的影子。那是曾雇給他家放牛的貧家孩子小鬆。小鬆在他家放了半年牛,這天有一頭牛掉到山崖下摔死了,許正芝的爹就狠狠揍了他一頓,聲稱要讓他家賠償。不料這天夜間,小鬆一個人跑到村西,用一根牛韁繩將自己吊死在社林裏。幾年來,許正芝覺得小鬆死得冤枉,常作關於他的惡夢,沒想到此時又想起了他。看考棚外頭夜色沉沉,考棚內燭影搖曳,許正芝仿佛覺得小鬆的鬼魂就在身邊遊來蕩去,弄得他心裏一陣陣發毛,文章自然是沒法寫好了。到了發榜,他的名字在本組十二人中是第五名,離能參加第二輪考試的第一名即“案首”還差得遠。這成績讓聞秀才氣了個半死,責怪許正芝把他的臉給丟盡了。待問明原因,聞秀才更是生氣,說:冤有頭債有主,那個小放牛的與你何幹?要索命得找你爹索去!許正芝也是悔之莫及,心想自己真是不該。
三年後又考,這一次考了個本組第二。聞秀才聞訊後痛心疾首,說我最得意的學生卻連第一關都過不去,我豈不是枉為人師!說完這話立即卷鋪蓋回老家去了。
兩次未中且把老師氣走,許正芝也覺得實在丟臉,從此不再上學。當年他爹給張羅了個媳婦,臘月裏娶來,讓他體驗了“小登科”之樂。然而過了一段,許正芝覺得“小登科”不過爾爾,自己還是要發憤讀書搏一個真登科。他除了在家攻讀,還到縣城的“文華書院”報了名,每月去兩天,聽那些縣內有名的舉人或秀才傳道解惑。為讓自己成功的把握大一些,他錯過一科不考,在二十四歲這年才報了名。他想這一回應該差不多,可萬萬沒想到竟遇上了冤枉事。那時有人將一些應試文章彙集成冊,用剛從外國傳來不久的影印技術印成洋火盒那樣小的書,供童生到考棚作弊,許多人買來後藏在辮子裏帶進去。這種事情許正芝是不做的,然而進了考院搜身時,皂隸卻從他的腳邊發現了一本。許正芝大吃一驚,繼而悟出是別人見搜得緊將書偷偷扔掉嫁禍於他。他大叫冤枉,皂隸卻不由分說將他轟出門去。這飛來橫禍不光讓他丟臉,還把給他作保的冷廩生氣得當場賞他兩個耳光然後拂袖而去。
這事曾讓許正芝羞慚欲死,但事後想想自已無辜對得起天理良心,遂又將勇氣重新鼓動。二十七歲時再考,他沒好意思再找冷廩生作保,托人新找了匡廩生。這匡廩生比冷廩生更有才華,隻比許正芝大六歲就成了廩生,讓許正芝崇拜得五體投地。這一次考試許正芝沒遇上奇怪事,但第一場下來還是沒考上案首。三十歲再考,依然不中。然而這兩次重挫並沒有影響到他的上進心,他高吟“但取詩名遠,寧論下第頻”、“不須寂寞恨東歸,洗眼三年看一飛”等詩句,懸梁剌股,以更高的熱情投入到經書研習之中。三十三歲這年,他終於考上了案首。望著自己的名字終於在寫成車輪狀的名單上於一個車幅間冒尖,“許正芝”三個字寫在了車輪外,他興奮得涕泗交流。他知道這年的秀才名額是十六,數數考出的案首是二十一,他想第二場考試,自己不可能是最後邊的五個。不料考完張榜,他恰恰是名落孫山。
到這時,許正芝才明白自己的才分有限,絕不可能有很大的前程,中狀元中進士那是癡心妄想,就連舉人也是沒有門兒的。他悲傷地想,那麼我這一生別的不求,隻求考個秀才吧。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做個白發童生,落個困守場園。然而,就在他又鑽到書房裏不出來的時候,父親卻得傷寒病突然死去。這時弟弟許正琮已經娶親,對身為長子的哥哥不支撐家業隻當書蟲表示不滿,聲稱如果哥哥再執迷不悟就與其分家。許正芝想想這樣也好,人各有誌,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你想發家你自己發去,我隻想考取功名。分家後雖然我不會種地,出不了大力,可是如果考上秀才,再努一把力,考上個秀才的一等──廩生,就能夠像冷廩生那樣每月由官府發給廩餼銀四兩,家中也能衣食無憂。好好好,就這樣辦!他便請來老族長,讓他主持著分了家,將父親留下的二百來畝地和兩座宅院一分為二,兄弟倆從此各立門戶。
處理完這一切,許正芝雇來一個頭腦精細的管家楊麻子,讓他給經營著土地,自己又投入新一輪備考。這一次他更是拚命了,每日吃在書房睡在書房,連妻子衛氏都不能隨便見他。衛氏借送飯的時候見見郎君,聽到的卻沒有一句夫妻情話,隻是一聲聲追問:“你說我這回能中不?”衛氏隻好連聲說能中能中。最可笑的是有一天丈夫還問她:“你說,我怎麼做不出跟小姨子背靠背睡覺的夢呢?”衛氏聽了很生氣,說你怎麼打俺妹妹的主意?她才十三!許正芝慌忙解釋:“不不不,我對你妹妹決無非分之念。我是聽人講過一個故事,有人趕考前做了這樣的夢不知何意,去找人釋講,人家就恭喜他,說這個夢的意思是‘翻身即中’。後來他果然中了。──可是我怎麼做不出這樣的夢呢?”衛氏聽了哭笑不得。
也許不隻他沒得到這樣的夢喻,大概那一年天下所有欲求功名的讀書人都沒得到。因為那年朝廷忽然下令廢止科舉,把讀書人麵前存在了上千年的金光大道給徹底堵死了!得知這事,讀書人號哭者有之,瘋癲者有之,自裁者亦有之。那個為許正芝作保的匡廩生因為年輕才高,眼看要到手的朝珠花翎化為烏有,在家曾死過三回隻因家人搶救及時才沒死成。許正芝沒有人家的顯要因而也就沒有人家的決絕,他是痛哭多日大病一場。
直到三個月後,許正芝才從那間書房中走了出來。他這天吃過早飯,晃蕩著一張單薄的身體走到院裏,向楊麻子說:今年地裏的莊稼怎樣?你領我看看吧。楊麻子一看東家變了樣子,慌忙說好好好,我領你去!出了家門,踏上田間小道,許正芝仰天長歎:可憐呀可憐,我苦讀寒窗二十八年,到頭來還是個莊稼漢!這麼想著,眼淚早已落滿衣襟。
考取功名無望,這時的許正芝還意識到了另一嚴重情境:自己已經三十有五,子嗣卻無一個。他與衛氏合巹十六年,生下五胎皆是丫頭,至今隻成活三個。由於近幾年勤學不輟,疏於去女人身上耕種,那衛氏竟然有五年不曾懷胎了。看看弟弟正琮,娶親的第二年便抱上了兒子,如今那小東西已能到處跑動,那腿襠裏的垂垂之物每每讓許正芝心情煩亂。是嗬,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身為長子,如無子嗣留下,真可謂罪不容赦。於是,他就把這事重視起來認真去辦。衛氏見丈夫改弦易轍,自是歡喜不盡曲意逢迎。夫妻戮力同心,數月後果然珠胎暗結。許正芝眼巴巴瞧著衛氏的肚子慢慢凸起,那份心情遠比大旱之望雲霓更甚。衛氏盼子之心更切,自懷胎之後整天找花生吃,邊吃邊說:“花叉著生,花叉著生。生了五個都是丫頭,這回得變變啦!”哪知一朝臨盆,浴血哭叫的依然是個不長把兒的。弄璋之喜沒等來,許正芝情緒愈發灰暗,一個人呆在書房裏暗暗流淚。這情景讓大閨女看到了,跑去告訴她娘,她娘讓閨女把丈夫叫到產房,哭著對他說:“俺不會生兒子,俺對不起你,你再娶一個會生的吧。”聽了這話,許正芝變色道:“我能做那種不仁不義之事?”衛氏不複言語,日日默默哺育孩子。待孩子滿了周歲,這天趁丈夫又下地查看農事,給孩子喂足一遍奶,讓幾個大丫頭抱到街上去玩,她則往房梁上搭一根繩子將自己吊死了。許正芝明白妻子的心意,撫屍大哭不止,直至眼幹喉啞。他還一夜未寐寫成一篇《祭妻文》,出殯時在妻子棺前慟哭讀之,讓在場的男人們聽了都不禁感動落淚,更何況那些眼窩本來就淺的女人!
為妻子守喪一年,便有媒婆登門勸他續弦。許正芝想想自己如不答應也是辜負了亡妻的意願,便讓其物色。很快,媒婆為他選中了一個鄰村閨女。這閨女姓水名薺菜,年方十九,隻因家中窮困不堪,急於找個能吃飽飯的地方。那媒婆還捂著嘴告訴許正芝,那薺菜姑娘性子急說話沒個斟酌,聽說這邊原先的女人不會生兒子,她立即嚷道:“俺會!俺會!”媒婆問:“你是個沒出門子的黃花閨女,怎麼知道自己會呢?”一句話問得薺菜麵紅耳赤再也說不出話來。許正芝想想自己已入中年且是四女之父,也沒計較這事,便點頭應允。等擇吉日娶來,揭去紅蓋頭,見這閨女果然是大嘴大眼長了個冒失樣子。晚間登床,許正芝笑問:“你怎能斷定自己會生兒子呢?”薺菜雙手捂臉“咯咯”笑道:“俺就是想給你當老婆吃飽飯,別的沒多想!”待寬衣解帶,二人合歡,許正芝覷見褥席染紅,才確信薺菜是個冒失閨女。這閨女既將大話說出,便想念著早日兌現,夜夜主動求歡,讓許正芝享盡枕席之樂同時也疲憊不堪。
想不到,這薺菜不知何故,竟遲遲不見孩子上身,一年下去不見動靜,兩年下去還是不見動靜。這就是說,她連個丫頭也生養不出。小媳婦大為羞慚,晚間再也不敢主動,且經常背著身子哭泣。許正芝安慰她:“這是我命中無子,不怪你的。”這麼一說,薺菜便回身抱緊丈夫哭得更加起勁,一邊哭一邊說:“還是怪俺不會!還是怪俺不會!俺嚼舌頭說瞎話,俺該千死!”許正芝此時便噙一口淚,拿手在小妻子的背上來回摩挲、撫慰。許許多多個漫漫長夜,老夫少妻就是這麼熬過去的。
然而過了幾年,許正芝的大閨女出嫁後,薺菜忽然斷了月信。三月後胎動,把個許正芝歡喜得如瘋如癲。與他相反,薺菜卻表現出緊張與冷靜,對丈夫經常說:“等著看吧,等著看吧。”這期間閨女回門,也帶了個半大肚子。至秋後,閨女先生,生下的是個小子;薺菜後生,生下的卻是丫頭。當剛做了父親的小女婿前來給嶽母送賀禮時,許正芝向他嘟噥:“俺這是怎麼弄得嘛?俺這是怎麼弄的嘛?”讓小女婿麵紫如醬不好回答。
薺菜生下這一個,又是七八年沒有懷胎。到許正芝五十歲上,這女人又罕見地開一朵雌花,生下一個丫頭。在為孩子取名時,許正芝搖搖頭說出個“小歎”。聽了丈夫的弦外之音,薺菜哭道:“俺也不活了,你快再找個真會生小子的去!”許正芝厲聲喝道:“胡說八道!你敢!”這麼一說薺菜真不敢了,遂老老實實給小歎喂奶。許正芝看著這母女倆,沉吟半天說:“咱們自己是養不出來啦,你看他二叔家有兩個,等商量商量把小二泥壺要來吧。”薺菜流淚點頭答應著。許正芝把這個心思向二弟講了,二弟說:“這事可以。俺跟你是一母同胞,能叫你以後沒人頂老盆?”許正芝問:“那你叫泥壺啥時到我家?”二弟說:“剛才不是說了麼?”許正芝心一沉,眼淚差點掉下來:他是說,到我死的時候才讓泥壺當我兒子呀。那樣做,兒子始終是他的兒子,最後我的家產卻是全歸他家。唉,二弟的心也真夠狠的。不過,這事說到底還怪自己,誰讓自己養不出兒子呢?從此,他在二弟麵前就再也不提這事,直到今天他六十有五發須花白。
魯東南的老百姓死了一般是三天出殯,許瀚義因是一族之長便破例地在家停靈七天。這期間,許正晏為盡孝心,請來了一幫和尚和一幫道士,用釋道兩套方法超度亡魂。請兩個班子的另一個用意是想讓他們唱對台戲,將喪事辦得熱鬧一些。和尚與道士們對這種安排見得多了,所以到律條村老族長的門前安下經壇後便各顯神通。除了一天幾時念經作道場,他們把主要力量都用在了擺“路場”、耍“端術”上。這“端術”其實就是雜技,兩家比賽著表演絕活兒。翻跟頭,劈大叉,上“刀山”,下“火海”,耍流星,扔飛鈸……將十八般武藝一一施出。然而和尚道士的辛苦表演在律條村遭到了空前的冷落,除了一些不太懂事的孩子,成年人很少圍在那裏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