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章(2 / 3)

第二天吃過早飯,匡廩生果然帶他去縣誌局。許正芝不知那縣誌局在何處,走到那裏才發現原來就在文廟。這文廟他當年致力於科考時多次來過,為的是叩拜孔子,讓他賜給亨通文運。這文廟在沂東縣城是僅次於縣衙的非凡之地,門前有大成坊、泮池,進了門左有忠義孝弟祠,右有節孝祠。院子正中是七間大成殿,裏麵供奉著至聖先師孔子神位。許正芝今天再來這裏,看見殿祠猶在,隻是各個門戶緊鎖,全沒了當年的熱鬧煙火,心下不禁有千般感慨、萬分悲涼。

轉到後院過去讀書人經常聚會研經的“明倫堂”,匡廩生說到了。他往一個門內看看,說翰林已經來了。許正芝偷眼向裏瞅去,見一個清清瘦瘦戴著眼鏡的老人正坐在那裏寫字。匡廩生領他進去,向方翰林介紹了,許正芝便慌慌張張地作揖行禮。方翰林問找他有什麼事情,許正芝結結巴巴地說想求他寫副字。方翰林沉吟一下,問他在家做什麼,許正芝不想讓翰林輕視自己,便說是一族之長。匡廩生這時瞪眼道:“哦,你熬上族長啦?”許正芝紅著臉向他點點頭。方翰林看許正芝一眼,拈須道:“你要字我給你。”說著將手頭的兩張紙向他一推,說:“你把這兩頁上寫的抄下,原稿即可拿走。”許正芝看看紙上,一行行字韻勝度高,大喜過望,說一聲“冒昧了”,便坐到一邊抄寫起來。那文曰:

《州誌》載:沂東之地近於魯,夙被周公、孔子之化。而曾子、子夏仕於其地,又樹之以篤信誠愨之風。迄今士習民風,猶為近古。而觀社會現狀,不古者多矣。沂東之俗素敦鄉誼,同村異姓,亦以輩行為尊,子弟見長老,皆循循有禮意。有無相通,患難相恤,鄰井共汲,裏喪不歌,義坡公看,火警爭赴,俗至淳也。今則一家被盜,十家閉戶;劫質勒贖,不越酂鄙。自治之法,可不亟為講求乎?

家訓雲:飲食約而精,園蔬愈珍饈。沂東人飲食素菲,貧家飯糗茹草,僅供一飽。有餘之家,自奉尚約,而宴客必豐,參翅一宴,價累十金,可給中產八口之家一月生活。其染不良嗜好者,消耗乃更無紀極,厲行崇簡,以挽頹風,亦節流之一法乎。

舊誌引沂水誌雲:明季染青州健訟之風,人心因而不古,沂東蚩亦然耶,何忿爭之習深也。按此論殆有激而言,殊違事實。沂東以相忍為習,橫逆之來,不報無道。寧蒙垢侮,而怯見官府者,真良民也。自縉紳不崇禮讓,無以矜式於其鄉;而裏豪地痞,複以教唆為能事,與吏役相夤緣,遂致訟獄繁興。雀鼠並作,非其質也。

待抄完,方翰林還沒忘了在原稿上簽名並蓋好圖章。許正芝小心翼翼收起,連連揖謝,歡天喜地告辭而去。

與老婆坐了車出城,到了城南往消氣嶺上走時那車行得慢,許正芝又欣欣然從懷裏取出方翰林的字看。在縣誌局隻顧抄寫沒揣摩文意,這回將這兩張紙再讀,心中怵然生惕。他一遍遍地讀,越讀越感受到有一顆無比沉重的憂心躍然紙上──那一位老人,他矚望家鄉故土,體味頹變世道,可謂聲聲歎息,句句噙淚!

他想,方翰林為何偏偏將此段文字賜我?這其中定有深意。對了,他是聽我說是一族之長才將這字紙與我的,這分明是對我寄予厚望呀!

許正芝抬頭向城裏看看,文廟雖遠,卻還是熠然在目……

家廟的老鑼聲在七月十二的晚間再次響起,那是許瀚珍等三位族老讓“二算盤子”敲響的。對這鑼聲之後的族人聚會許正芝已有準備,他早早吃完晚飯,去臥室裏一邊穿那件隻在莊重場合才穿的青色蘇綢長衫,一邊思忖著將要在家廟裏所作的就職演說。突然,他對要引用的《呻吟語》上的兩句話記不清楚了,便叫過正在院裏與楊麻子閑坐著說話的嗣子,讓他把那本書拿來他看一眼。不料,他把這意思說出,許景行麵有難色欲言又止。許正芝詫異地問怎麼了,這位嗣子便“卟嗵”一聲跪倒在他的麵前:“爹,兒該死,是我保管不善,讓老鼠把那書啃了。”許正芝頓時兩眼圓睜:“你說什麼?怎會出那種事?”

許景行便站起身耷拉著一顆腦袋往東堂屋裏走去,許正芝心情煩躁地急急跟上,他的身後則跟了楊麻子和薺菜、小歎母女。到了屋裏,許景行將展在床上未疊的被子掀開一角,便露出了封套的殘骸與一堆灰黃的紙屑。許正芝撲上去抓起一把看看書已不是書,轉身向著嗣子咆哮道:“到底是怎麼回事?嗯?”這時已祛除了多年隱疾的薺菜也厲聲問:“怎麼回事?你說呀!”然而,他們的嗣子卻垂首而立一句話不講。

許景行不敢講導致這書慘遭鼠齧的真正原因。那是在嗣父嗣母去縣城的當天晚上,他與楊麻子和小歎吃過飯,回到自己屋裏坐著,突然覺得十分想念生身父母,就決定趁嗣父母不在的時候回家住去。他向楊麻子和小歎說了一聲,立即走出院門走向了後街。到了家中,父母哥嫂迎上來問長問短親親熱熱,讓他心裏有說不出的熨貼。當然,為了讓親人放心,他說在嗣父家一切都好,沒把自己的真實心情表露。他說今天那邊老的不在家,他打算在家裏住一夜,父母哥嫂也沒反對,讓他又到睡了多年的那間西廂房裏重溫舊夢。直到第二天早晨,他吃下了娘做的兩碗荷包蛋後才又回到了這個宅院。踏進這間住屋的第一眼,他就看見了床頭的異常景象。他知道這書是嗣父的心尖子,但他不敢聲張,在嗣父這天下午回來後更不敢主動說明,隻好自欺欺人地用被子嚴嚴實實蓋住……

他回答不出,小歎卻替他回答了:“爹,怎麼回事還不明白嗎?咱家老鼠可凶了,人一離屋它們就死鬧,一準是趁白天屋裏沒人時咬的,這能咋辦?”

許景行聽了這話對小歎生出無限感激:她不說出我回家住的事,還特別申明書是白天遭劫,可見有意掩護於我。這個丫頭,心眼兒真是不孬。

看來許正芝是相信了閨女的話,隻好對著成了紙屑的《呻吟語》獨自呻吟:“唉呀唉呀,這真是要我的命哪!這真是要我的命哪!呂子呀,我最敬重的先儒呀,我對不起你呀!……”一邊念叨,一邊就掉下淚來。

過了一會兒,他又轉向嗣子道:“景行,你不知道這書於我多麼重要……孔孟二聖之後,曆代賢人儒者的書汗牛充棟,而我單單鍾愛於它。為何?因呂子深得孔孟精髓,又將聖賢大道講得實在,可謂剴切中理,字字珠璣。欲問君子之道,別作他求,隻在此書中尋即可。我得此書已二十多年,幾乎每日都展卷誦讀,體味反複。吟詠間隻覺如蘭麝在胸,香沁肺腑。我曾想,待我死時,伴我入棺的,唯一部《呻吟語》足矣!誰料想,這書竟在今日毀於鼠齒!……”說到這裏,許正芝淚如雨下哽咽難言。見他這樣子,薺菜和小歎母女都陪他流淚。許景行的心情也十分沉重,暗責自己不把此書放在心上,以致此禍發生。

這時,楊麻子道:“書反正是毀了,以後到城裏再買一本去,犯不上這麼傷心。倒是家廟裏敲鑼已敲過多時,東家應該去了。”

這句話提醒了許正芝。他看看門外已現夜色,便長歎一聲,囑咐閨女將書屑好好收拾了,他明天要親自焚燒祭奠,而後領嗣子出門去了家廟。

這次族人聚會在三位族老的親自操辦下格外隆重,家廟內的供桌上放滿隻有過年才擺放的各色供品,其中最為顯要的一個大豬頭是族老責成二算盤子專程趕集買來的。當族人到齊,族老許瀚珍喘息著宣布了他們的決定,要求兒孫們今後都要聽新族長的。接著,新族長許正芝便站出來講話。他的情緒還沒從愛書被毀的悲傷中擺脫出來,因而將話講得簡短平淡。他說他德寡才鮮,實難當此大任,然而族老既然這麼決定,自己將努力做好。至於族內規矩,前輩早已申明,他在這裏就不再複述,隻請大家好自為之。他講完,便按慣例跪於供桌前拈香酹酒,祭奠祖宗。新族長祭完,是三位族老。族老以下隻按輩份集體叩頭,不行拈香酹酒之禮。待全族叩完,許正芝便讓大家回家。

族老許瀚珍與許正芝等到最後才走。許瀚珍對許正芝說:“大侄子,瀚義大哥當族長時是火候太過;你今日第一次講話,卻又像火候不足。”許正芝聽出話中的批評之意,想想自己也是講得少了一些,便道:“三叔的意思我明白,我本應在今天對族人做些訓戒的,然而想到兄弟爺們剛遭大災,驚魂未定,不宜再在此時以綱紀怵之。再者,正族風亦當就事論事,否則將失於空泛。再再者,我掌一族之柄,與老族長相比欲反其道而行之。”

許瀚珍問:“怎麼個反其道而行之?”

許正芝答:“老族長尚陽,我卻尚陰。《呻吟語》中道:聖人作用,皆以陰為主,以陽為客。陽道生,陰道養,故向陽者先發,向陰者後枯。呂子又說:蘭以火而香,亦以火而滅;膏以火而明,亦以火而竭;炮以火而聲,亦以火而泄。陰者所以存也,陽者所以亡也,豈獨聲色氣味然哉!世知鬱者之為足,是為萬年之燭。因而呂子還說:德性以收斂沉著為第一。收斂沉著中,又以精明平易為第一……”

說到這裏,族老許瀚珍連連擺手:“好啦好啦!你甭呂子呂子的啦!你覺得怎樣辦好就怎樣辦吧,俺反正是把重擔托付給你啦!”

律條村民們將家裏囤積的死螞蚱吃完,地裏補種的蕎麥也已生芽,且一天天長高著紅嫩柔弱的莖杆。然而就在人們看著新一茬莊稼心中重又生出希望的時候,災禍再次降臨這一方土地。

那天是七月十五,按老輩人傳下的規矩要祭祖祭後稷。祭祖要到祖林,以新穀相獻;祭後稷這位莊農的老師則在家裏,寫一牌位供起,也薦以新穀讓其品嚐。同時,還要把長得最差的穀物掛在門上幾穗,意思是讓老師進門時看到莊稼不好,再教他們一些種田竅門。但是今年不管是對祖先還是對後稷,人們都無以奉獻,隻得去地裏拔一把幾寸高的蕎麥帶到神鬼麵前,讓其了解他們遭遇的災難。

就在拔蕎麥的時候,一些人發現了田野地表上出現的異常:到處都是一堆堆一片片的黑粒兒,像有人不小心丟撒的蕎麥種子。再仔細看,原來那些黑粒兒都是蠕蠕亂動的活物──是多得無以計數的蝗蝻!這些小螞蚱崽兒從一個個不知何時隆起於地麵呈蜂窩狀的土包裏鑽出,或東或西或南或北亂哄哄地爬著,很快蓋滿了地皮。

看見這情景,莊戶漢子們個個目瞪口呆頭大如鬥,都說:毀了,今年真是毀了!有的人再也無心祭祀幹脆回到家裏躺著,有的人則跑到祖先墓前嚎啕大哭。

許正芝此時正在家中書寫後稷神位,聽楊麻子從地裏跑回來說了這事,他扔下筆到村外看了看也是心急如焚。他先找到莊長許正晏,讓他速到區上報告。許正晏說:“上回來螞蚱我跟東邊三個莊的莊長都到區上報了,可區長說一聲知道了再也沒放個屁,我今天還去報個啥?”許正芝無奈,便去找族老許瀚珍商量怎麼辦。許瀚珍老人已急得將胡須捋掉若幹,說:“記得八十年前那回螞蚱走就走了,是沒留下蝻蟲的,這一回是怎麼啦?”他說,這步蝻眼下啃不動莊稼,稍一長大就會作惡,唯一的辦法就是將其速速滅掉。許正晏便讓二算盤子提著老鑼上街,喊全體村民都下地滅蝻。

律條村的人蟲大戰再次開始。村外到處都是人,用腳踩,用鍁拍,挖坑掩埋,點火燒燎,有人還燒了開水提到地裏潑灑……然而忙活了一天抬頭看看,地裏還是一片黑。尤其是人們顧慮禾苗被毀而不舍得踏入的蕎麥地裏,蝻蟲更是密密麻麻。第二天再殺一天,蝻蟲還是不見減少。到第三天下地,人們發現那蝻蟲已經蛻掉一層皮,個頭變得像豆粒大小,在向那些蕎麥苗子開口了。聽著那一片“唰唰”聲,許多人隻好跪倒叩頭,喊著“螞蚱爺爺”求饒,讓它們給人留一口食吃。可是螞蚱爺爺根本不作理會,心無旁騖地隻理會莊稼,人們隻好流著眼淚仰天長歎:老天爺呀,你睜睜眼行不行?!

然而老天爺卻不睜眼,一任蝻蟲猖獗。幾天後,地裏的蕎麥苗影跡全無,小東西們也由步蝻成長為跳蝻。它們瘋狂地蹦跳著尋找新的食物,一時間律條村內又是一場大亂,家家戶戶短兵相接,螞蚱屍體的臭味兒又一次到處彌漫。不過僅僅是一天,小螞蚱們明白了這裏再無多少可供果腹之物,突然一齊向著南邊蹦跳而去。一些人見此動向高興異常,揮著手鼓動它們道:“快到錢家湖,那裏有好吃的!那裏有好吃的!”許正芝聽見這話,急忙厲聲喝止:“以鄰為壑,傷天害理!”見這些人不敢再喊了,許正芝又追上蝻群前鋒,一邊踢腳舞手一邊喊:“螞蚱爺爺,甭往那邊走啦!甭往那邊走啦!”但是螞蚱爺爺不把他這個糟老頭子放在眼裏,堅定地越過他繼續向前挺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