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3)

第五章

武桂蘭差點說出來,就是想跟醫聖比又怎麼樣?有上進心還犯法嗎?她身體如此柔弱,卻又誌在鴻鵠。她不同於城裏的女人,生活在虛浮的優越感裏,她來自農村,不得不活在現實中。生活本身也老在提醒她,現實點、現實點,別忘記自己是沒有戶口的“黑戶”。但她偏又喜歡幻想,因為幻想總是多姿多彩的,能保持幻想就是保持一份美麗、一份信心。

平時,焦起周很欣賞妻子的這種性格,正是這一點讓他並不為娶了個農村媳婦而後悔,反而是這個農村媳婦給他們困苦的多災多難的生活增加了情趣。而一旦桂蘭想走出自己的家門,焦起周又有種莫名的不安。他說:你瞧不起那張紙片似的執照,可現在你沒有那張紙片就沒有處方權,就不能給人看病。

誰說我沒有?武桂蘭彎腰從枕下拉出一個藍布小包,打開來,從一個大本子裏翻出一張跟他們的結婚登記證同樣大小的一張厚紙,是平陸縣第二屆鄉村醫生培訓班的畢業證,上麵用毛筆寫著武桂蘭的名字,蓋著平陸縣衛生局的大印。她問丈夫:你說的行醫執照不就是這個玩意兒嗎?

焦起周驚喜異常:你什麼時候拿到的這個?我怎麼一點兒都不知道?

結婚前就拿到了,再往前說,從你跟我表白了感情,決定要娶我的那一天,我就下決心要學醫了。我不能老以一個你的病人的身份跟你過一輩子,自己也要成為醫生,才真正是你的伴兒,你的助手。心裏沒有根兒怕你笑話,就一直沒說。

起周問:現在心裏有根兒了?

有點兒了。

這根兒是從哪兒來的呢?

一是對我祖父的秘方有了信心,就像手裏有了一把尚方寶劍,當大夫的都知道,吃藥要投方,吃藥投了方猶如一口湯。

書三年,無病不可醫。我讀醫書少說也有六七年了吧。

焦起周搖頭,開始掰開揉碎地開導妻子:你不知道朱丹溪下麵還有話嗎?行醫三年,無一方可用。醫者,意也,方子要隨著病症轉。你要非想給人治病也不是不可以,剛一上手應該先給一些平頭百姓小的溜兒地看看,擔的風險小一些。你知道在礦上一個勞資科長是什麼角色嗎?那可是地道的實權派,掌握著全礦的人事工資大權,分配工作,調動工作,長工資,發獎金,都是他說了算。連“造反派”都恨他,卻又拿他沒辦法。礦上人都知道他老婆是老病號了,早就隻剩下了半條命,太原、北京的大醫院都去過了,幾出幾進我們礦醫院,要什麼藥給開什麼藥,沒有哪個大夫還能看她的病。前幾天聽說在準備後事,你上來先接一個這樣的病人夠多傻?她本來就是個快死的人了,可吃了你的藥再死就算死在了你的手上,這幹係我們可是脫不清啊!

丈夫說得在理,武桂蘭還真沒有想這麼多,想這麼深。但事已至此,沒法打退堂鼓了。她睃睜了一會兒才吭吭味哧地說:當官兒的老婆命值錢,平頭百姓的命也不是兒戲,我自己使用了這麼長時間的“回生靈”,對它還是有點兒把握的,不一定準能治一個好一個,總也不至於把人給治死吧?你說呢?

桂蘭的語氣不像剛才那麼自信了,有點求助似的看著丈夫。

女人總歸是女人,事到臨頭還是需要男人給當主心骨。

她不那麼強橫了,焦起周就表現出大丈夫的勇氣和責任感。他笑著摸摸桂蘭的臉頰:別擔心,我來傳授給你秘訣,一開始萬不可霹靂交加用峻藥,急於求成,冒險突進。要穩紮穩打,處處給自己留有餘地,這就是用藥要平和。縱使醫不好,也可以原病退還,在病情惡化之前及早抽身。何況,你手裏有靈藥,我對“回生靈”有百分之九十的信心,你隻要再添上百分之十的小心,加在一起就是百分之百了!你隻管給她看,我到醫院打個晃兒就回來給你坐鎮。反過來說,如果你一出手就能把孫科長老婆的病治好,那就叫一炮打響,往後誰還敢不喊你武大夫呢?

嘿,反正話都叫你給說了,紅臉兒的白臉兒的都由你一個人占全了!

兩個月後,縣醫院的院長洪泉從化驗室門口經過,眼睛仿佛被灼了一下,立刻在排隊等著化驗的一拉溜人中認出了本院的一個老病號。這不是個一般的病號,她曾是礦務局女子籃球隊裏的一枝花,名叫溫妙群。當年追求她的人沒有一個排也足夠編成一個加強班,最後誰也沒有想到竟被全礦最醜的一個家夥搞到手了,他就是勞資科的科長孫良貴。

原田的地麵太小了,即使他成天悶在醫院裏不用出門,有頭有臉的人也總能都碰得上。如果看溫妙群也許會看走了眼,但手裏捏著化驗單站在她身後的孫良貴是萬不會看錯的,他那張坑坑窪窪的臉就活像一把大漏勺,到什麼時候也不會變!醜漢子娶花枝老天有眼也恨這種不公道。所以他們結婚沒有幾年溫妙群就得了淋巴結核,以後發展成全身結核。此病俗稱“銷金鍋”,最後把人熬成一把骨頭渣,把家當耗個精光。可眼前這個溫妙群,似乎又還陽了,身上穿著黑大衣,脖子上圍一條紅紗巾,極其醒目,又輕盈優雅,仍然美得讓男人們牙根發酸……眼神真能通神、勾魂,在醫院鬧哄哄的樓道裏,洪泉隔著許多人偷偷打量孫良貴兩口子,那兩口子忽然就有了感應,也轉過臉來看他,相互間便隻好點頭打招呼。

洪泉在自己的醫院裏一般是不跟人打招呼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這個當院長的凡人不理人家還纏著你沒完呢,你若再主動搭訕,那還有個完嗎?溫妙群和孫良貴卻不是一般的人。他懷著強烈的好奇心主動走過去,離近了仔細觀察溫妙群,一一當大夫就有這個好處,可以肆無忌憚地近距離端詳各式各樣的女病人。

溫妙群含笑迎住他的目光,看得出她心裏充滿喜悅,且有幾分炫耀。

她臉色白皙,雖然還稱不上胖,卻已瘦不露骨,神采動人。洪泉無比驚訝:你的病好像大有起色,是在哪兒治的?

就在我們礦上。

洪泉不信:你們的礦醫院?我還不知道他們的水平嘛,怎麼可能呢?

我也有點兒懷疑,這不才到你這縣醫院裏來化驗嘛,想驗證一下。

是礦醫院的哪個大夫給看的?

武大夫。

礦醫院裏哪有個武大夫?

是焦起周焦大夫的愛人。

洪泉吃驚得更像是碰見了鬼,脫口而出:你說是焦起周的老婆?她沒有死?

喜歡在一邊悶頭聽著自己老婆和別人談話的孫良貴,忍不住很生硬地插了一句:你怎麼這樣說話呢?還沒說兩句就咒人家死!

洪泉不願意說出半年前是自己判了她死刑,兜著圈子解釋道:焦起周的老婆曾經病得很重,下了病危通知書,誰都認為她是必死無疑了,後來又是怎麼治好的?想不到她竟然還是個大夫,她又是用什麼辦法給你治的呢?

人在談起這種事情的時候喜歡添油加醋,神秘兮兮,溫妙群是受益者,還多了一層感激和崇敬,說話的語氣和神情就更透出一份真誠:她用的是祖傳秘方,有喝的湯藥,有貼的黑膏藥,效果可神啦!

膏藥?膏藥能治結核?洪泉心裏震動,又說了幾句不鹹不淡的應酬話,借口還有急事就離開了孫良貴夫妻。他一回到辦公室就到處打電話找黃鹿野,然而要找到這位運城著名的“三忙”人物談何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