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這位崔院長跟縣醫院的洪泉可不一樣,他長得高額麥腮,威猛雄壯,不用拿架子就夠嚇人的。他也沒有洪泉那麼文質彬彬地會拿捏,而是喜怒哀樂全都掛在臉上,根本不理會焦起周兩口子的客氣話,先直眉瞪眼地盯著武桂蘭看,把武桂蘭看得心裏直發毛,趕緊用話遮掩:到屋裏坐……
崔幹臣根本不接武桂蘭的話茬兒,扒著門往小屋裏探一下身,立即又縮回腦袋,一說話,聲音大得像在台上作報告:你們這小日子過得還挺有滋味兒啊?看看你們,養羊,采藥!山是國家的山,藥是國家的藥,你采了就歸自己啦?這像什麼樣子?把我們堂堂的礦醫院變成你們的自留地啦!啊?一一他越說氣越大,到最後變成了叫喊。隻可惜他的嗓子沙啞得厲害,據說是因為講話太多的緣故。他愛講話,一講話就可著嗓子吼叫;而且還有個習慣,講話時必須得吸著香煙,這是一種氣勢,不停地講,不停地吸。當院長得天天講話,因此他的嗓子一年到頭總是啞的。不知他本人是否感到憋得慌,反正聽他講話的人都會憋得難受。
他眼珠骨碌骨碌的,一會兒看看焦起周夫婦,一會兒又打量打量自己身邊的環境,神情顯得極不耐煩:我說焦起周啊,這是醫院的菜棚子,你們都不跟我講一聲就占了這房子?還非法行醫,天天都有許多亂七八糟的人提著土豆抱著白菜在我們醫院裏出出進進,那都是來給你們送禮的,這成何體統?醫院的群眾意見非常大!
崔幹臣上來就劈頭蓋臉地好一通鎮唬,焦起周夫婦還真被數落蒙了。
這種事沒人管就不算是一回事,這間破菜棚子已經閑置好幾年了。可要管你就是大事,別看閑著不用沒有事,你一旦住進來就有問題了!
既然院長發問,再難堪也得要有個答複,焦起周想解釋一下,剛一張嘴又被崔幹臣一揮手給止住了。崔幹臣不需要解釋,也不想聽他們解釋,他上來先講一通這個是為了打掉這兩口子的氣焰,別以為能治好倆病人就了不起啦!他到這兒來的真正目的可並不是為了這些雞毛蒜皮的玩意兒,要不然他們在這兒安家有好幾個月了,崔幹臣早就知道,為什麼到今天才突然想起要來興師問罪呢?
崔幹臣耍了一通下馬威之後突然又不吭聲了。他有意冷場,一鬧一靜,讓菜棚子跟前的空氣緊張起來,連太陽也變得幹冷幹冷的了。他陰沉沉的臉上閃著寒光,眼神犀利,慪著勁想讓自己的聲音洪亮起來:焦大夫,前兩天我跟你說的那件事你們商量得怎麼樣了?現在碰巧正有個好機會,你們不僅能借此改正錯誤,還可以立功受獎。
焦氏夫妻不敢相信自己還會有什麼好事,愣愣地等著院長的下文。
崔幹臣瞪著一對大眼珠子,看看男的,又看看女的,沉了好半天才接著往下說:我知道你們手裏有個秘方,怎麼來的暫且不管,聽說治結核病一絕,全醫院都轟動了,連縣醫院也在動這個方子的腦筋,他們想拿到這個方子就可以壓咱們一頭。還好,那天你們沒有把方子交給洪泉,否則,我就把你給開除了!現在,你們把它拿出來,獻給我們礦醫院,這是古代勞動人民群眾用自己的智慧創造的成果,理應再歸還給人民,這也是毛主席革命衛生路線的巨大勝利!醫院大門口已經搭好了台子,鑼鼓也準備好了,立刻給你們開慶功推廣大會!
對麵的兩口子傻眼了。起周看看桂蘭,桂蘭也正在看他,全都沒了主意……說沒有秘方,誰能相信?那天焦起周被崔幹臣叫去,不都磨破嘴皮子了?胡亂開出幾味藥,又怎麼能糊弄得了人家?咬死嘴不交出秘方,他們又缺少應有的膽量,而且也不知道後邊還會發生什麼事。
小屋子跟前非常安靜,時間也變得格外難熬。他們不敢看崔幹臣的眼睛,既然不知道說什麼好,就幹脆低下頭什麼也不說,裝聾作啞地搪一會兒是一會兒。
似乎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崔幹臣幹笑了幾聲:看來,你們是不想交出方子了?“破私立公”是一場革命,不動真格的不行。那我就把醜話先說到前麵,今天你們不站到毛主席革命衛生路線上來,大門口的慶功台就是你焦起周的批判台,你的老婆孩子也必須立刻搬出這間菜棚子!
武桂蘭懷裏抱著孩子上前一步,想求求崔幹臣:崔院長,可別……千萬別……崔幹臣立馬向她伸出手:那就把秘方拿出來!
武桂蘭慌不擇言:我們哪有什麼秘方啊?
崔幹臣突然向跟他來的人一擺腦袋,自己掉頭先走了。
緊跟著又來了一撥人,他們清一色都穿著沒有軍銜的軍裝,都一樣陰沉著臉人的臉是世上最奇怪的東西,分明還是那張皮那些肉,說變立刻就能變得浄獰恐怖。世間的一切都趴在臉上,人們對這個世界的認識也要從臉上開始。
他們不容分說,先押走了焦起周,還順手牽上了那隻大奶羊,嘴裏嚷嚷著:這是焦起周搞資本主義的活罪證,拉到台上去一塊兒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