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焦起周那種樂天聽命的輕鬆感已經被一種深刻的絕望所代替。他承受了屈辱一辱身過於殺身哪還要承受漫漫無期的被忽視、被輕蔑,還能指望他怎麼樣呢?輕省、清靜,對吃穿不愁的人也許是好事,對他們卻是一種腐蝕。你不交出秘方就讓你一輩子沒有機會使用秘方,讓秘方秘密地爛掉,變成不能用的廢方子!
現在要說還有他感興趣的東西,那就是白酒了。他說話越來越少,喝酒卻越來越多,用山芋幹釀的白酒九毛錢一斤,一喝就是一瓶,自稱“焦一瓶”。喝了酒就不吃飯,還可以省糧食。但,喝了酒之後,焦起周過去那種對老婆孩子的好脾氣就沒有了。他喝酒的時候兩個孩子都躲得遠遠的,漸漸就養成了習慣,他吃飯的時候孩子不能上桌。久而久之,把兩個孩子管得都很怕他,兒子的脾性越來越強,女兒最嬋的膽子越來越小,在他跟前連大氣都不敢喘,他說話嗓門一高,最嬋就嚇得不敢進屋了……有一回,兒子焦安國惹了一點禍,險些沒有被他打死王恩奎有一台半個飯盒大小的收音機,他稱它為“電匣子”,上班帶來,下班放到包裏帶走,視若寶貝。他成天坐在庫房裏沒事幹,就靠這台小收音機,使枯燥、漫長的生活有了聲音,有了故事,跟外部廣闊的世界聯係起來,日子也變得好打發了。
小小焦安國,從懵懂初開就對這台收音機充滿好奇。他沒有玩具,這個大人的寶貝就是他接觸到的第一個玩具。但大人不讓他碰,他可以半天半天地趴在桌子邊上看著收音機,聽著從它裏麵發出的聲音。他曾多次要求父親也給他買一台這樣的小“電匣子’’,在過年的時候,在他過生日的時候,在父母高興的時候,隻要問他想要什麼或想吃什麼的時候,他就會說什麼都不要什麼也不吃,就想要個“電匣子”。每次他一要“電匣子”,準能把焦起周給要含糊。
在他六歲的那年春天,王恩奎和焦起周在外麵盤點備件,屋子裏隻剩下小安國一個人守著那台收音機。他覺得機會來了,可以親眼看一看聲音是怎麼從這個小玩意兒的肚子裏發出來的,便拿起桌上的改錐開始試著打開收音機。當他把外殼拆下來之後,看到收音機裏麵的東西就覺得更新鮮了,這裏捅捅,那裏摸摸,三捅咕兩捅咕收音機不響了。一不響他就更著急了,這兒拆,那兒卸,越鼓搗越不響,最後把王恩奎的寶貝疙瘩弄成了一堆拆骨肉。
盤點完備件王恩奎去了廁所,焦起周先回到屋子裏來,一眼看見桌上麵目全非的收音機,兒子手上還拿著改錐在發愣,他立即邪火攻心,衝著小安國就喊起來:你怎麼把它給拆啦?安國不坑聲。
啊?是不是你拆的?
安國還是不吭聲。
這屋裏別人沒有來過,不是自己的兒子還會是誰呢?他勃然大怒,不管不顧地抬手就是一巴掌,正掄到小安國的臉上,孩子嘰裏咣當地就從桌子邊摔到地上。,打了這一下,焦起周的火氣越發地勾上來了,他彎腰一把揪起兒子,扔到王恩奎的單人床上,手邊正好有一把老式的雞毛撣子,掄起手指粗的撣子杆就往安國的身上抽。
小小焦安國,被打得在床上翻個兒,卻就是不哭不叫。他不哭不鬧不求饒,焦起周的火氣就更大,下手就更重。安國漸漸地不再翻滾,趴在床上大大方方地把後背亮給了他父親,嘴裏卻仍舊不出一聲。
焦起周感到了一陣恐懼,這是什麼孩子?被打成這樣,怎麼就不求一句饒,不撒潑大哭呢?他一生這是第一次下了真力氣打兒子,此後他們爺兒倆不管再動多大的氣,焦起周都不跟兒子動手了。以後歸以後,現在先說眼下,兒子的肉頭陣讓焦起周感到這是一種對抗,一種蔑視,是他這個做父親的失敗,他就越發覺得臉上掛火,甚至沒有台階下了,便氣急敗壞地動了瘋力氣!“喀嚓”一聲,撣子杆打斷了。他仍不解氣,又抄起桌上的硬夾子賬本往安國的屁股上砸……王恩奎老遠就聽到屋裏劈裏啪啦地山響,心裏還納悶焦起周在幹什麼呢,推開房門被嚇了一大跳,趕緊拉住焦起周,然後擠過身子去護孩子。小安國緊閉雙眼,口吐白沫。從來沒見發過火的王恩奎也衝著焦起周嚷上了:你幹嗎下這麼狠的手?
焦起周還在氣呼呼的:他把你的收音機給拆壞了。
哎呀,那破收音機又算個什麼……王恩奎抱起安國就給他母親送去了。
武桂蘭從未放棄行醫的念頭,更不像焦起周那麼消沉。一開始她百事都順著丈夫,一月兩月,一年兩年,卻發現怎麼順著也沒有好,說也說不過他,勸又勸不動他,索性就背著他幹自己的。病人找來不拒絕,隔三差五地就跑到下古林去坐堂。這天就又趕上她去下古林了,回來後看見兒子被打成這個樣子,再聽王恩奎講了兒子挨打的經過,連生氣帶心疼,眼淚就流了下來。
她把安國平放在床上,先用冷毛巾搭在兒子腦門上,再拿一條濕毛巾擦幹兒子嘴邊的白沫,看到兒子的左臉頰上鼓出幾棱清晰的紅手印,心裏不由得對丈夫生出一種怨恨:你肚子裏有氣為啥要撒在兒子身上?你的兒子你還不知道嗎?從小營養就跟不上,身板孱弱,哪經得住這麼打呀!
小安國被冷毛巾一激,悠悠醒轉過來,他睜開眼看到媽媽,眼睛裏便有了淚珠,鼓著汪著卻始終沒有流出來。
桂蘭俯下身子想抱起兒子,安國噝的一聲,疼得渾身一激靈。
她趕緊又輕輕放下兒子,解開他的衣服,不禁吸了一口涼氣。安國的後背、屁股上,橫七豎八地鼓起了一道道血檁子,重的地方還在向外滲著血。武桂蘭腦袋嗡嗡的眼前發暈:光用手打還嫌不解氣,竟動家夥了!孩子穿得這麼單薄,這要打出個好歹可怎麼辦?
她當時就決定了,等安國身上的傷稍微好一點,娘兒仨就回下古林,再這樣跟焦起周待在一起,往後恐怕一家人都沒有好了。她脫掉兒子的衣服,讓他趴著別動,很快找出金粟蘭、牛耳草、接骨木熬了湯,用藥棉蘸著清洗傷處。最嬋坐在弟弟的腦袋前麵,雙手抓著弟弟的小手,一邊問著弟弟疼不疼,自己卻一邊吧嗒吧嗒地掉眼淚。
用藥水洗過以後,又在傷處塗上止痛散腫的蟾酥油,安國立即覺得輕鬆多了。武桂蘭給他圍上新被單,扶他坐起來,至少三天之內他是躺不下了。
桂蘭問兒子:還疼嗎?安國晃晃腦袋。
桂蘭再問:你恨爸爸嗎?安國又晃晃腦袋。
等你能下地走道兒了,咱們就去下古林。
姐弟倆都興奮起來,他們在這個庫房裏實在是待夠了,就問:下古林是哪兒?
桂蘭告訴孩子:下古林離礦上很近,卻跟老家差不多。安國也開口了:爸爸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