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浩
1978年,夏
蟬鳴開始覆蓋小樹林的綠,果子在萌發。
多麼幸運的夏天,人們的歌聲越過金黃。
穿白襯衣的母親走在機耕路上——民辦教師甜蜜的下午與拖拉機、集體的鵝群以及芒果相遇。
我如同那七月的果實,在溫暖的腹中。
我在生長,變甜,並且一無所知。
1979年,春
三月的桃花帶來雨水。
我卻在好天氣中降生。七十年代的終結與一位平民的降生扯不上任何關係,隻給父親帶來慰藉。
他常常用胡子紮著我的額頭,他把我舉在半空中飛翔。他開始平靜,結束內心深處的澎湃和動蕩。
我的淚水和嚎哭恣意地揮霍他最後的青春。
天空仍是要藍的。
他要去更遠的地方,如同大地試圖用春天來修改希望。
1984年,香蕉園
寬闊的夢想,像香蕉葉子那樣攤開,靜靜低垂。
我和父親在挖排水渠。我們像要鏟除貧窮一樣鏟除那些青草、垃圾和帶有碎石的黃泥。
到傍晚的時候,地頭就出現了一條小小的人工河。父親打著赤膊,汗珠子在他的身上也彙成了小小的河流。
我們坐在地頭興奮地喝著米湯。
父親說,很快,這裏就會有一片香蕉園。
我確信父親的夢想;我確信那曾經的野地已經有了變化:大地開始肥沃,天空更藍。
1986年,台風來臨的下午
台風的吼聲猶如獅子。
大概它要帶走我們頭頂的瓦片、渺小的希望,大概它要帶走整座香蕉園。
我們用木樁頂住門板,父親卻獨自去了香蕉園。他徒勞地奔走,徒勞地把淚水留給風暴。這是我此生見過的、最巨大的孤獨——猶如烏雲密布的下午,那隻被風吹過田野的塑料袋:沉浮不定,冷暖自知。
所有的香蕉樹都在大風中倒下。
後來大雨敲響瓦片,爐火照耀憂傷。
1988年,水牛、手扶拖拉機及其他
我難以忘懷老水牛在這一年離去。我的朋友、夥伴和善良的寫生模特,將在利刃下結束一生的苦難和眷戀。
我從未想過它的生命的最後歸宿。在它去屠場的路上我們相互獻出淚水。巨大的淚珠停留在它的眼角。
老水牛幾步一回頭地走在它赴死的路上。被解散的命途一點一點地消失在沉重的步履中。
父親後來買回拖拉機,每天到山上運石頭。每到傍晚我就站在路口。
番石榴樹離我很近。沒有了老水牛和為父親擔心的日子,它開寂寞的花,結寂寞的果子。而我,是那個寂寞的少年。
1990年,第一張照片
貧窮而純真的孩子,被微薄的幸福時光照耀。
姐姐在右,我在左,妹妹在中間。身後燈籠花顯得熱烈。而我們顯得緊張,攥著小拳頭,在那些局促的空氣中。
我把腳藏在後麵,剛剛補好的鞋子,最好不要在照片裏出現。
攝影師說你們要微笑。
是的,我們要微笑。光芒投來,1990年的孩子已留在那帶電的閃光中。
照相和洗曬一共花了九元錢。為此在上午我們賣了一擔青菜和一袋花生。
1992年,鐵軌及遠方
憂傷的鐵軌,帶著青草伸向遠方。
這是第一次,我與未來接近。
我有時坐在禾垛上,看火車呼嘯而過;有時接近路壩上的石子,在田野中,被遇見,被拋離;被生活給予希望,被時間置於斜陽下的悵惘中。
穿著白襯衣的青年男女擠上火車。
他們向東。
那無窮的遠方嗬!
令人向往的建築和電子廠在他們前往春天的路途上。
1995年,黑白電視
曾經屬於我們的暗夜開始散發白色的熒光。
身披劍甲的英雄,擁有馬匹、愛情和夢想。
而我更向往的是熱血和永恒的正義,我假想和他們一起戰鬥和死去。
不再是露天電影。這一次是在我們的小屋子裏。
我們還一起看了《魯冰花》,看到一個孩子的夢想和他生命的消逝。我和媽媽、姐姐一起流下淚水。
1995年的幸福在於我們有空停下來,得到別處遞來的痛苦,而我們的悲憫已到達台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