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大朋友的主意
一場大雨之後，天氣驟然涼爽了。幾周來被悶熱弄得昏昏沉沉的人們打開窗戶，讓清涼濕潤的空氣流進屋裏。元寶胡同樓下，我們熟悉的那扇窗戶也打開了，我們熟悉的那個孩子帶著優傷的表情瞧著窗外，他整整三天沒有出屋了，他沒去學校，他不願讓全班同學，尤其是洪偉革那小子拿他臉上、腿上、脖子上挨揍的標記尋開心。媽媽心疼他，給他送去一張六天的病假條，他連院裏也不去——身上青紫色的“花紋”不大好看。禿老美、傻多兒、傻寶兒那群夥伴雖然老是朝二蠻家門縫裏張望，但誰也不敢推門進去，一則他們都受到家長嚴厲的叮囑：不許跟壞小子二蠻摻乎；再則，他們知道這幾天二蠻肝火正旺，弄不好就會拿他們當出氣筒。
我們這位落魄英雄隻有獨自在屋裏過著隱居生活，盡管媽媽給他準備了蛋糕、核桃排、菠蘿汁、還有西瓜和巧克力，但物質上的富足卻填補不了他精神上的寂寞。他爬上窗台，背靠窗框盤腿坐著，他的表情冷淡，可他的心在灼燒，他羨慕那位卷起褲腿小心趟水的婦女；羨慕那位不小心撞到樹幹上，搖落滿樹水珠的老頭兒；他尤其羨慕那群孩子。雨還沒停他們就在醞釀一場“大海戰”。現在，他們渾身透濕地站在齊腿肚的水窪裏，指揮著各自的“艦隊”；火柴盒隊正向木片隊進擊，木片隊得到生力軍——幾隻塑料藥瓶的支援，準備反攻。正當雙方“旗艦”相遇，“炮艦”、“驅逐艦”、“潛水艇”交錯出擊，海戰已到決一勝負的生死關頭時，街角拐出來一位身穿白圍裙，手推淺藍色帶軲轆木箱的胖女人．她用飽滿的低音歌唱般地吆喝道：“冰棍兒……小豆的”二三分！奶油的……五分！”她的聲音具有如此巨大的威力，劇烈的“海戰”應聲而停，敵對雙方的“艦隊司令”和“各級將領……窩蜂地朝淺藍木箱湧去，雙方的“旗艦”、“巡詳艦”、“驅逐艦”和“航空母艦”則親親密密靠在一起，向地溝緩緩駛去……“唉——”我們的落魄英雄歎息著把目光從那群幸福的孩子身上移開。可是，不論他的目光停留在哪裏．他都無法擺脫孤寂引起的苦惱：那浮動著灰色雲塊的藍天，那掛在槐樹葉尖上發亮的水珠；那漂著菜葉、紙片、西瓜皮的水窪，那五光十色的垃圾箱……這些東西平時並不能引起他半點興趣，現在卻變得新鮮誘人，令他神往。藏在槐樹蔭裏的知了喲，它們“知了兒——嗡”地嚷成一片，那鳴聲好象在呼喚他：出來吧！出來吧！使他的心都顫抖了……
一個發育健全的十三歲男孩是忍受不住孤寂的，我們的
“隱上”終於從“山洞”中出走。當然，出行之前他在穿衣鏡裏仔細研究過自己的儀容，他換上了長袖襯衣和長褲，還戴上一頂草帽。
“吆，二蠻哥哥出來了！”七歲的妞妞發現了他，“二蠻哥哥穿得真多！”
三伏天，有穿長褲長褂的老人，卻沒有穿長褲長褂的孩子．難怪“二蠻哥哥”的打扮使妞妞感到奇怪。二蠻明白這一點，他加快腳步，想要躲過那群小夥伴。
他休想躲過。孩子們著見他，比看見動物園裏的大象還要新鮮呢。他挨過一頓狠揍，他身上有傷，他三天不露麵了，所以，當他突然出現時，就會變成一位引起強烈好奇的浪漫人物。孩子們希望考查一下他身上的“花紋”。如果允許，他們願意摸一摸；他們還希望聽他講講受難的始末，隱居的詳情……總之，對這位浪漫人物的一切他們都有興趣。他們的父母再三囑咐不可以接近那個壞孩子，然而，一旦那個壞孩子出現，他們就把父母的囑咐扔到脖頸後頭去了。
“喂！二蠻，喂！”禿老美欣喜地呼喚著。
“二蠻，粘‘老赫’嗎？”傻多兒為了表示自己的友誼，晃動著手裏的長竿。那長竿是男孩子們用來粘蜻蜓的，竿頂蘸了一團粘糊糊的東西。男孩子們管蜻蜓叫“老赫”。
“來呀二蠻，看看我的新式彈弓！”
“二變，告訴你一件哏事兒！”
小夥伴們熱情地招呼著，禿老美和傻多兒尾隨在十步之外，（他們對二蠻依然存有警惕）但我們這位落魄英雄卻帶著一副嚴肅、煞有介事的姿態，目不斜視地快步急走，毫不理睬那些逐漸落到遠處的親熱呼喚。受了冷淡的孩子們大為氣憤，“哼！有什麼了不起！”“看他那副樣子，好象他沒挨過揍似的！”“還穿長褲子呢，誰不知道兩條腿都叫皮帶抽腫了！”發泄完心中的不滿之後，他們又繼續進行中斷了的遊戲。
二蠻稀裏胡塗地走著，大河又呈現在他眼前了，他對它凝視了片刻，回轉身，漫無目的地繼續走。完全不知怎麼回事，他發現眼前是一棵熟悉的樹，樹幹光滑筆挺，在五米高的地方分成了三個大權，看去象一柄撐開的大傘……他記起來了：順著樹爬上去，能看見一個被茉莉花環繞的陽台，那兒有好看的圖畫，有許多沒聽過名字的書，還有一個會畫畫會讀書的女孩子……他嗅見茉莉花淡淡的香氣，隨著茉莉花香飄過來悠揚的琴聲，那緩慢的音調倒挺適合他現在的心境，他倚著樹幹，呆呆地聽著，直到琴聲止住，陽台上有人笑著說了句什麼，他才驚慌地想起自己這副尊容是不能讓那位文雅的女孩子欣賞的。他想溜走，但晚了，陽台上的女孩子已經看見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