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在淩老師房間裏
讓那小無賴暫時蹲在窗台上發壞吧，借這機會，我們不妨到淩老師房間裏拜訪拜訪。
這間屋子大約十二米，長而窄，沿牆擺著一隻老式大書櫥，靠窗是寫字台，寫字台前放一張舊藤椅，側麵是一隻畫架，一張可以折疊的單人床，以及洗臉架之類的零星物件。屋子雖擠，由於家具擺放得當，看去很舒適，具有一種古老而樸素的美，就象六十一歲的淩老師本人一樣。
淩老師患著由哮喘引起的肺心病，夜間常因為呼吸困難而突然醒來。今夜，一種說不出來的憋悶使他一直沒有睡好，而且，簷下的麻雀們喳喳得煩人，不知為什麼，連懶惰的烏鴉也在黑暗中呱呱啼叫，遠處，還有驢和馬的嘶鳴。莫不是天氣要發生變化？淩老師把枕頭墊高，高到幾乎是半倚著坐在床上，這種姿勢雖然能緩和氣喘，但想要入睡就更困難了。因為已經接近黎明，屋裏並不很黑，寫字台麵柔和地反射著窗外透進來的青色的天光，斜放在寫字台上的那隻鏡框，看去就象立在光潔的水麵上。鏡框本身看不清楚，但淩老師閉著眼睛也能指出它全部雕刻精美的圖案，至於鑲在鏡框裏的照片，他可以從左到右逐一說出裏麵每個人的相貌特征——那是他的第一批學生，坐在孩子們中間的他，當時隻有十九歲。他的童年是悲慘的，所以，當他經過刻苦自學，終於掌握了知識，他的最大願望就是為孩子們服務。他要教給孩子們地理知識，讓他們了解人類居住的地方是多麼遼闊，讓他們知道自己的祖國是多麼美麗富饒，讓他們心胸博大，能裝下祖國、人類和大自然……可是，這個並不宏偉的誌向在舊社會是無法實現的。一九四八年夏天，學校大批裁員，他被解聘了，妻子即將分娩，他卻找不到任何可以糊口的工作。他到碼頭上去扛麻包，到大街上去拉洋車，勞累一天，換不回一斤棒子麵……分娩的妻子在沒有一星火炭的屋裏生下一個死嬰，兩個鍾頭以後，她也跟著嬰兒去了。五歲的大兒子因為寒冷、饑餓，患了肺炎，不出三天也完了。他孑身一人，兩眼呆直地徘徊在大河邊，一心要把自己交付給東流的河水。是位陌生人攔住了他，要他聽遠方模糊的炮聲。他等下來了，終於等到了解放。那位阻攔他投河自盡的陌生人，解放後擔任了區文教局長，他找到淩老師，請他到一所小學當負責人，後來又調他去教中學，兼任教務主任。他的宿願實現了，他忘了自己，把生命和黨的教育事業聯在一起。他的學校被譽為全市最優秀的中學，而他，多年來一直是市級優秀教師。可是後來，學校成了“黑典型”，他成了“黑幫”，文教局長成了區裏的“走資派”……這些現狀使他痛苦，更使他痛苦的是孩子們的變化。他當過班主任、教務主任，還兼過兩年小學校長，他接觸過各式各樣的學生：進步的，落後的，用功的，淘氣的，樸實的，輕浮的“一不論哪種類型的學生，都不輕視知識，也都敬重老師。可是，近幾年的學生卻使他這位老教師擔心。孩子們仿佛染上了一種病，什麼病？他說不清，可是孩子們身上確有一種病態的狂熱，狂熱的高峰是在文化大革命初期。那幾屆學生早已離開學校，現在的學生並沒有經過當時“血與火”的“洗禮”，可他們繼承了那種病態的狂熱，隻是表現形式不同罷了。有的孩子熱衷於喊口號，上綱上線，和老師“對著幹”；有的孩子追求庸俗下流；有的孩子無目的地混日子……他並不怪罪孩子們，四十多年來，他的心血澆灌在孩子們身上，他愛孩子們，唯有孩子們是他的安慰和希望。孩子們生來是可愛的，現在不大可愛了，但還得愛他們，因為他們是祖國、是人類的未來啊。那麼，該怪罪誰呢？作為一個有二十二年黨齡的老黨員，對黨的深情使他覺察到應當怪罪那些製定出違反科學的口號，頒發使社會倒退的政策的人！是他們在毀壞黨的機體，在竭力地推行愚民政策，把孩子們都變成零蛋加流氓啊！他心痛，但他並不悲觀：一個人會生病，經過醫治．病就好了，一個黨就不會生病麼？病了，找出病根，也會很快恢複健康的……
這位白發蒼蒼的老教師就這樣半躺在床上，思索著，他的思路被一陣輕微的、奇怪的簌簌聲打斷了，他發現窗台上立著個人影，估計是位“梁上君子”。對於這路角色，經驗告訴他，還是智取為上，所以他靜臥著，觀察著。一分鍾過去了，那家夥並沒有破窗而人，或使用鉤子一類的偷盜器械，他倒是蹲下來了。淩老師又等了一會兒，見那位“梁上君子”根本不向屋裏張望——真是個古怪的賊，他蹲在窗台上幹什麼呢？於是，淩老師摸到他那根竹節手杖，悄悄下床，緊貼牆壁向窗根移過去，打算出其不意地嚇唬嚇唬那家夥。他和那“梁上君子”離得那麼近，如果不是隔著窗玻璃，隻要稍稍抬起胳膊，兩人就可以互相碰到的。令人不解的是，那賊遲鈍得驚人，他背對室內蹲著，一動不動，就好象冬天蹲在火護邊舒舒服服地打噸兒。淩老師很奇怪，明搶、暗盜，都不是這種架勢呀？他隻好耐心地再等下去。那家夥提著褲子站起來了，是個身材極小的人，不慌不忙地束著褲帶。這又是什麼意思呢？淩老師借著天光仔細辨認那家夥的臉，當他認出那人竟是一年四班的遲新時，不能不大吃一驚。這調皮孩子上他的窗台來做什麼呢？憑他四十二年與孩子們相處的經驗，也根據那孩子的古怪動作，他很快猜出了事情的原委：鈕老師因為孩子偷學校木料、打架、誆騙老師，打電話給家長，家長是個脾氣暴躁的人，孩子就挨了頓狠揍。孩子現在是來報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