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啊”到專家坐下。這異常的小型本家會議,終於引起了旁人的關注,終於引來了令人驚恐的圍觀。那一道道視線仿佛都在說:看哪,這兩個人居然坐在一起了。噢,這是真的嗎?我沒有看錯吧?上帝一定是瘋了。瞧那個禿老頭戰戰兢兢的樣子,他可能已經準備往後一個星期都把耳朵閉起來,不再聽其他人說話,以免混淆了靳先生的清音。
他口幹舌燥,頭頂一層層冒著汗珠,麵紅耳赤。就在這張針氈再也坐不下去時,帶頭人過來救場了。
“哎呦,可找著你了。才一眼沒看見,就跑得不見人影。你就喜歡鑽到個清淨的地方玩避世。我要是再不看著你呀,你能在這兒把這片生菜給我解剖了。”
平日裏下巴上好像掛著冰溜子的帶頭人,居然會說笑話。他嗬嗬地俯下身,一手端起靳連城的菜盤,一手勾肩搭背地攬住老同學,拍撫他的胳膊,悄聲附耳道:
“我知道你不喜歡這場合……拜托,給個麵子,那邊一群人等著呢……走啦走啦……”
靳連城被擁離了座位,走得遠了。老靳縮著脖子挑著眼睛,視線從上眼皮下方溜出——他一向這樣看人:避世?我也每次都坐角落,怎麼都沒人這麼說?怪了,世上還有不喜歡吃免錢飯的人?
“咯吱”,他不是滋味地咬斷一截蝦。
3、一輛順便搭的大客車
餐會稀稀落落地散場了,人三三兩兩地回家了。
開車來的最省心,直接奔了停車場;順不順路的也跟去了;地形熟悉一點的,從度假村晃出去到街邊看站牌,找能到家的公交線路;少部分求穩的,隻好再次坐上來時的大客車返回所裏,再從單位走那數年如一日的下班路。
老靳混在這群人裏,到了研究所,別人陸陸續續下車了,他卻坐著不動。他當然可以到車棚找到自己的自行車騎回家,但他寧願把它扔在這裏一夜,明天早早起來走遠路上班。因為客車是所裏租來的,晚上要開回客運公司的停車場,途中恰好從他家門口經過。
他在位子上晃動顛簸,乜斜的視野裏跳動著空無一人的車廂,油然生出一種自己包了一輛車的錯覺。他費力地對準焦距,望住了那一個個看起來就很舒服的前排座位。每次車上隻要有第二個人,他好像就會被擠到最後一排。這一次機會難得,他也囂張地、報複性地狠狠想著,“哼!咱也坐一回前排!”跌跌撞撞地往前摸去。
他之所以“乜斜”,之所以“費力”,之所以“囂張”,之所以“跌撞”,是因為他醉了。他醉了是因為餐會上還開了酒,紅酒。
他一直向前向前向前,直到摸到了最靠近司機的座位。隻有這裏能讓他滿意,如果不前到這麼前的話,就好像虧了本似的。
他剛一坐下,普遍寂寞的司機便找到了聽眾。他東拉西扯地敞著話匣子,語氣頗為敬重,帶著一種心地單純的體力勞動者對知識分子的本能仰慕。他和大多數人一樣無知,總以為研究所裏全是科學家,卻從來不想再了不起的單位也有掃地大媽。
他癱在座位上,享受著這荒謬更難得的敬意。他邊上的窗戶開著,竄進夜晚的小涼風,吹著他散發著高熱的紅頭漲臉,很是舒適。他陶醉得自言自語,又好像在對司機傾訴。也許絮絮地說起了自己的事情,也許沒有。
他姓靳。靳,嗬,他居然也姓靳。
曾經,很久很久以前的曾經,他也覺得靳是個珍稀的姓。他以為這能讓那些張王李趙的同學羨慕,誰知他們不這麼想,還欺負他。他們無視他傲人的姓,隻嘲笑他的名字像女生。
那時,他還叫做靳雙。他媽生了他這個長子,還想再要個小兒子,便把這種美好的願望取在了他的名字裏。她成功地又懷孕了,孩子還沒落地,她的丈夫孩兒他爹就沒了。別人都等著看小的這個怎麼變成遺腹子,誰知結果出乎意料:生產的時候,大人小孩一塊過去那邊,和一家之主團聚了。隻剩下他,在這裏頂著一個破爛的名字。
這個名字讓他被笑了好久,久到他都忘了有多久。他稍微有點主意後,做的第一件事,也是一生中唯一一件敢想敢幹的事,就是去改了名字。可是,改了以後,大家反而笑得更厲害,因為“爽”字更像女人。而他,卻沒有勇氣再改一次了。
這裏麵,好像有點什麼道理。以前的人總講,命裏缺什麼,名字就起什麼。他這一輩子,最欠的,就是這個“爽”字。
在長大以前,他寄籬在叔叔家。上完了小學上初中,然後開始鬧運動。實話說,他挺感謝那場運動,這讓他可以和那些日後自學成才到擁有了話語權的成功人士一起並稱為“被耽誤的一代”。其實,就算沒有那一切,以他當時的腦子、心境和叔叔家人的眼神,隻怕也上不下去了。
有時候想想,也許,連初中也不該去上的。
在初中,他遇到了一個人,他們班班長,還是團支部書記。那人也很白淨,也很文雅,也長了個該死的希臘鼻子。他是他一生中最難忘記的人。是因為他特別欺負他嗎?錯了!是他從來沒有欺負過他。
在他以前,被人欺負得久了,也自有一套自作踐的道理:至少,別人還能從我的痛苦中得到快樂;至少,我還有被人欺負的價值。這人又欺負我了,你看,我又有價值了……可是那個人,他從來也不欺負他。他清澈的眼睛,一向通透地從他身上望過去,從來也看不見他,從來也不過來欺負他一下。每個人都欺負他,他為什麼敢免俗?那無視的眼神昭示著答案:你?你是誰?我為什麼要欺負你?難道我比你高等就會覺得高興?那我也太沒追求了……是的,就像一條蟲子,它注定不會有什麼大作為,畢生夢想就是驚嚇到一個年輕女孩。她會撕心裂肺地尖叫,“砰砰砰”地在它身上連跺十腳,把它踩成肉餅肉泥肉醬,然後嫌惡地在地麵上蹭掉鞋底粘著的它爆成汁水的內髒。作為一條蟲子,這樣的死法,這樣的結局,也算得轟轟烈烈。它被人厭惡過,可以瞑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