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脫掉長褲,走進水裏。大渡河水一年四季都是涼的。上身下身兩個季節……好久沒扌造漂……我們沿河排成一行,用啄竿和鴨腳(也叫扌造杆)勾住漂木,接力將它送往下遊,一直送出回水。以後,它自己會走,直到又被擋住……
她取了根啄竿,也下水來了。她把褲腿高高卷起。隊長勸她上岸,她說她能下水。她說真該帶條裙子來。她認真聽著隊長教她的“三不準”:扌造杆不準對頭,不準對胸,不準對下身。她說記住了。她的記性不壞。
休息時,工人去摘來“仙桃”(仙人掌的果實),用石頭在河邊圍個堰,將它放入。河水衝走了“仙桃”外紮手的毛毛,剝開厚厚的綠色外皮,裏麵的瓤甜極了。她吃了又吃,連聲叫好。
她發現了幾百公尺外的溜索。要是我叫得慢點,她已經爬上去了。我也上了木架。她說在電影中見識過怎麼爬,手腳並用,身體像袋子一樣懸在索子上,非常非常的有色彩……
我抓過她的胳膊,上下捏著。她不解地看著我,但沒抽回。
——不行,你最多爬三分之一,爬四十米。爬出去你就別想再爬回來,回來得朝上爬,更累。況且,這吊索不是為爬而設計的,過河有過河的工具。
她看著這由高壓電纜構成的美麗的拋物線(它有兩條,供來回之用)。
——你的肌肉太少,太軟。我也不行。過去是過去,現在不行了。不行就是不行。
——你讓我試試……
——用不著試。救生衣幫不了你的忙,我和他們誰都幫不了你。下去就是二十幾公尺,這不是跳水池,高台跳水也隻有十米。
她似信非信。
我向她解釋,靠溜索過河的藏民,他們備有工具,我們叫它“溜殼子”。兩塊鐵板夾著一個滾珠軸承,往溜索上一掛,擰上螺栓,兩腿分別伸進繩圈……繩子斷了就好看了。一九六二年,馬工程師就死在這種溜索上。
走來一個藏民,他上了木架,我們幫他卸下背簍,滿滿一簍蘋果。
她和那藏民熱烈地交談著,藏民有為難之色……她叫我拿煙招待他。藏民終於被說服了,交出“溜殼子”,不過他聲明,出了事他負責不起。
——不要你負責,沒事!
她高興了,要我教她。我細細地檢查了一遍牛皮繩,又拉了拉,沒發現裂痕。
——好吧,我和你一塊兒過去,要完蛋一起完蛋。
——不要。
可以雙人過河,當年我試過。那時的“溜殼子”由青岡木挖成。在岸上看她過河,倒不如和她一起過去,心理負擔要小些。我堅持著。
——我不要你去……你是男的。我不想和你綁在一塊兒。
那好。那就沒什麼可說了。
她腳一鬆,帶著鋼纜尖利的呼嘯懸空而去,滑得很快,她的襯衫盡力朝後揚起……近岸,停了,她騰出右手,抓住鋼纜把自己拽上去。解開……下到河邊,她無師自通地把“溜殼子”放進水中浸了浸(冷卻),然後爬上另一個木架,那是往回的,溜索右高左低。
這一次,她在空中甚至招了招手……
我給她照下了。
嚴格地說,周惟漢其實不是醫生,他隻在藥房子呆過半年。當然,進山前培訓過三個月,僅此而已。
……好不容易將我們弄到岸上。我躺在火邊,被灌了幾口白酒,醒了。他倆沒醒。
他倆被抬往瀘定,由瀘定轉送雅安。周惟漢跟著……路當然好走,十多人輪流抬著土擔架,穿山越嶺……路上,餘善堂死了。
沒人提出過把他丟下。還是抬著。費力地爬過山,涉過水,鑽過荊棘,一直沒把他丟下。
從瀘定回來的路上,周惟漢中了飛石。他滾到崖下的河邊……他嗆水後昏迷了。本來,他不該死的,要是別人受這傷,那一定不死。他們連三個月都沒學過……
他們正在起豆芽。
她走過去。他們三個。他們頭都不抬。
她也坐下……學著撥開白沙,抓住一握,輕輕地拔起(別斷了),抖去沙粒……這真是寶地,埋下黃豆,不用澆水不用照看,十天準成豆芽。
她撇開他,和她們說話。哥哥二十三,妹妹二十,妹妹十八。二十歲的姑娘說,兄妹十二個,哥哥是老大,家中有爸爸還有媽媽。媽媽不下地,她做飯洗衣,給弟弟喂奶……他說,爸爸媽媽不容易……現在不讓生那麼多了,他說,今年開始,隻準生三個,還是照顧“民族”……
你們是藏族?
——哦呀。
——都沒結婚?
——哦呀。
她說自己從上海來,坐飛機來的。
他們知道飛機。
——比成都還遠嗎?
——哦呀(她也會了)。在東邊,大海邊,離成都二千三百公裏……會不會跳鍋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