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問那個大的姑娘。她穿著漢裝,襯衫是半透明的尼龍絲,能看見隻穿襯衫。她長得結實勻稱。
——跳個鍋莊吧!
這兩百斤豆芽,下午得交。她們答應幹完就跳。豆芽兩毛錢一斤,賣給水運處。豆子是買來的,掙不到多少錢,他說。一家的收入一年不到兩千。
我走過去時,他正拿著蘋果與核桃,請她,也請我。我謝過就吃著。我要她也吃,吃了他們才高興。他們真誠好客。
那姑娘說她不喜歡城市,她說到過樂山,“不好耍”……她伸直腰,柔媚地看了看對岸的孔明山。
山。無窮無盡的被水分割了的山。她的山。
雇來的犛牛運輸隊再也不肯幹了。他們被豹子襲擊了一回,損失慘重……於是,糧食隻能靠人背來,施工器材也靠人背。一次,我們居然吃到了油,它和鹽一起運來。
久違了!
我們把兩片嘴唇吃得打滑,香極了!運油來的三個夫子沒吃。他們挺懂事,說要吃山外去吃。
該上工時,有幾個蹲著不肯起身。我不信他們的鬼話,什麼“好久沒吃油了,一吃就拉”。我不信。我命令他們站起來。
“實在起不來呀。”他們一個個愁眉苦臉。
說話間,我也蹲下了……全隊一百多人通通蹲下了。河灘上,蹲成一片……
那三個夫子想笑又不敢笑,臉色尷尬;我斷定有鬼,我要他們招出來,否則一人一頓毒打(其實,沒一個人站得起來,更不提打人了)。
他們招了;這油,他們曾在路上偷吃,吃了也拉稀;背到這兒,他們隻敢不吃,不敢招供。我們圍著油桶分析了半天,結論隻能是桐油,康定轉運站發錯了。
人人都躺倒了。
我支撐著起來。我吃得不少,所以拉得很勤。現在,該為這張嘴難為腿了。
我拄著拐杖上山,把扣下的三個夫子也帶上。我認識幾種草藥。我指著,他們采。我們采得很多,還差點采到一頭豹子。
豹子抬了抬右前肢,又像敬禮,又像抗議……然後放下,不動。
我們也不動。坐下,把背簍放在身前(這樣,心理上就多了一層安全感)……豹子嗅了又嗅,不知討厭草藥味還是拉的稀,竟苦著臉走了。
它的毛皮異樣地漂亮。
在爬二郎山之前,她哼了兩遍“二呀麼二郎山”。幾十年前的老歌,我也會唱,那時人人會唱,歌真厲害。我們隻上到山腰就下來了。小張說,冬天的二郎山頂容易翻車。
還是往南,經石棉到漢源,一百七十公裏。漢源縣城不小(越到下河,鎮越大),建在富林鎮上,記得海拔隻有七百八十二米。
翻過泥巴山,
來到漢源縣,
白天無水,晚上無電,
廣播站,兩個蛋。
小張唱的是民謠,十年前傳誦一時。它嘲笑廣播員,說他把“廣播站”念得像“兩個蛋”,把“報節目”說成“抱雞母”。它不脛而走……小張高興了,興高采烈地指手畫腳,說到最興奮的時候,猛然一個急刹車——不刹就撞上了。
他像他父親。
他父親曾被我狠狠打過。
那年,張德有發了昏,在瀘定茶館賭錢,手氣不好,輸光了,急了,端起板凳砸人,砸得人尺骨骨折。派出所抓了他……我去要人,他們不放。我非要。我把所長找到,軟纏硬磨到半夜,總算把人領回。當時,抓去是要判刑的,判了刑,也就不會有什麼小張了,他老母也完了。
我把他領回水運處,把他們通通叫起來……
——該不該打?
——該打!
他自己也說該打。
我叫他睡到地鋪上,扒下褲子(我從舊戲裏看到過打板子)。我親自動手,打得他睡了三天,疼了十天……事後,他向我道謝,他說再不賭了。果然沒賭。
大衝。路邊堆著采下的紅色花崗石。這裏豬圈和屋子都用碎花崗石壘成。它是寶貝。七六年曾突擊開采,運往北京造紀念堂。
路邊許多礦洞,幾乎洞洞相連。這裏有豐富的菱鎂礦。洞口整整齊齊地堆著礦石,社隊企業的拖拉機任勞任怨地裝運著。賣礦石能發財。
河穀越走越寬,河中沙洲越來越多,越來越大,不少漂木擱在洲上、岸邊……水勢漸緩,於是拉盜漸多,一年能拉走幾萬十幾萬立方米原木……這裏沒有樹林……近一兩年好多了,《人民日報》點名比什麼都強。
越走越熱……天也寬了……
我們下車,隔河遠眺對岸的安順場。她取出兒童望遠鏡……依然沒有看清。那兒新建了紀念碑。這是值得紀念的。
我一路指給她各種岩石:頁岩、砂岩風化土、石灰岩風化土、白鱔土、紫砂土、粘性紅壤、缺磷黃壤……非常複雜。李四光到過這裏,幹脆統稱“富林雜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