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撿筋(1)(1 / 3)

劉華

金精山大羅寶殿的道士擇了一個好日子。

這天,果真是個好日子。久久地捂著晴色的陰雲,終於裂出一道罅縫,有如灰色的花崗岩嵌著一條潔白耀眼的礦脈。漸漸地,這條礦脈膨脹了,令人目眩地蠕動,陽光紛紛傾倒下來,在這片紅色的山岡上濺起了嫋嫋娜娜的濕氣。一群人隨著這奔逐的霧氣,嫋嫋娜娜地飄過丘陵飄過綠絨絨的大塅,這團人影掛在雄峻的南華山的陽坡上。

這群人立即開始工作。他們在一座孤墳前用曬穀的篾席搭起一座簡易的棚子,扯開籮口大的一盤鞭炮。他們將喚醒長眠於地下的這個人。這個人叫吳長水。獻於墓碑前的公雞掙紮著撲打著居然站立起來,豪邁自得地引頸唱了幾聲,唱得男丁們心裏發急,不待老人們吩咐便依次在不見天麵的棚子裏跪下了。

爆竹劈劈啪啪地炸響了,騰騰青煙中,長子跪著挪向墓碑,抓起菜刀。長子是獨臂,如何也拎不起那隻雄赳赳的公雞來,便有至親的老人欲上前幫忙,這長子卻是性烈,不容老人抓起公雞,揚起左臂朝地麵剁去,眨眼之間他已棄了刀提起斷頭的雞來,那殷紅的雞血淋淋漓漓灑在墓碑上,灑在吳長水的名字上。

該動土了,長子費力地挺起鋤頭在墳上挖了第一下。

男丁們象征性地依次動了土,便由村坊挖了。老人死後經過三年脫骨,便要撿筋,讓地理先生尋塊風水寶地再行安葬,稱之為寄筋。早該為吳長水寄筋了,他的不孝的子孫們為此受到最嚴厲的譴責,遭到最嚴酷的報應。去年吳長水的長子在挖鎢砂的窿子裏丟了一條胳臂,鄉親們認定這就叫報應。

鬆軟鮮濕的紅土堆成了新的土丘,漸漸埋沒了廝守在孤墳邊的幾株崗柏,受了驚的山螞蟻倉皇地竄出巢穴,像一股狼煙噴突著彌漫開來。腐朽的棺木被一塊塊撬了起來,兒孫們圍著這個墓坑又跪下來,族中長老緊張地搶來幾刀草紙放在他們身邊。所有的眼睛都怯怯地盯住不斷擴大的黑洞。

他們看見那個性格乖戾的老人了,他們看見那個病死異鄉的老人了!人嗬,原來就是這一抔可作肥料的黑土,幾根不如幹柴的骨殖!

然而,人們瞪圓了眼睛,目光齊刷刷地投向吳長水的胸部。那是什麼嗬?像兩片樹葉,像兩塊石頭,他的肺居然沒有爛,居然完整地與骨頭同在。人們驚呆了,沉默,一片死寂般的沉默。隻有雲際,傳唱著陽雀子的歡歌。

兒子們滑下墓坑,莊嚴肅穆地拾起父親的筋骨,輕輕地用草紙擦拭,輕輕地放入用棕毛編織的棕箱裏。由腳到頭地撿,由腳到頭地放。那小小的棕箱是放不下吳長水的肺的,兒子們麵麵相覷,村坊們不知所措。那也是死者的一部分嗬!多麼驚人的部分!

原來他竟是個燒鍋癆,是個矽肺病人!他幾時挖過鎢砂喲?

於是,這個故事複活了……

那是一個遙遠的春天,那是吳長水一生中最灰暗的日子。

他加入了一支奇異的隊伍。這支隊伍在蜿蜒的山路上蛇行,杜鵑聲嘶力竭的啼號從山脊上沉落下來,青棢、苦櫧、馬尾鬆混雜的林子裏仿佛因為誰的慫恿發出憤怒的濤聲,林間一蓬蓬金櫻子盛開著團團簇簇的白花,沸淚一般熠熠耀耀顯得格外刺眼,滿世界都在注視著這些罪孽深重的人。

押解的紅軍戰士警惕地注視著他們。

他們之中大多也是紅軍,但他們和吳長水一樣被撕去領章摘掉帽徽,被裁判部判了徒刑。這些犯了罪的紅軍官兵同幾個被判刑的土豪劣紳一同組成了這支勞改隊。

林子漸漸濃密,山路隱入沒膝的茅草和棘叢之中,隊伍突然停下來。這時吳長水看見前麵有個女人呆立著,癡情地望著金櫻子花叢,一對碩大的黑色蝴蝶翩翩飛舞,那麼嫵媚地飛向她,她一動也不動,帶著恬靜的笑意召喚著黑色的精靈,要不是山風拂弄著她的頭發,也許蝴蝶會在她頭頂上落下小憩一陣。

持槍的戰士推了她一把,厲聲嗬斥:“快走!”

她前麵的犯人回過頭來。那是一張用麂肉、野豬肉、豹虎肉雕塑的臉,他嚴厲地盯住戰士,低沉有力地說:“叫特派員,我們要解溲!”

吳長水早就認出了自己的營長,他不知道營長犯了什麼罪,竟和自己縛在同一條粗壯的麻繩下。他內心充滿恐懼,生怕營長看見自己,然而,營長的目光透過一排晃動的人影,毫無愧色地投射在吳長水的眼裏。

特派員上來了,沉著臉審視著他們,又四下環顧,這才命令戰士解開倒綁著的雙手。

女犯人循著黑蝴蝶的軌跡走去。岩石後露出了她的秀發。

突然,她像一隻受驚的山鹿從岩石後麵跳起來,敏捷地朝山上奔去,不待持槍的戰士作出反應,她的身影已消逝在樹木的蔭翳裏。

一片驚慌的吆喝。

吳長水看見那個特派員掏出了駁殼槍。吳長水閉上眼睛,但是他聽到的卻是營長賴全福雷鳴般的吼聲:“特派員,不許開槍!”

他睜開眼隻見營長厚實的胸脯頂在那黑洞洞的槍口上,兩張充滿敵意的臉對峙著。這種大膽的對抗是執法者的尊嚴所不能允許的,尤其是在犯人眾目睽睽之下。特派員移開槍口,指向深邃的天空,威嚴的兩聲槍響,在這些恥辱的心靈裏劃下了滴血的創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