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名妓李師師與她的後裔(8)(1 / 3)

之後,排長半轉身子,對那些在灰燼中扒著什麼的兵說:“別扒了,都出來了。”

也就不再扒了。從大堆灰燼中直起腰的幾個士兵,抬起頭來,他們的臉,滿是黑色,在陽光裏,那黑色發出一種碳亮。他們的手,架在空中,十指支岔開來,仿佛怕弄髒了本已髒了的軍衣。他們都是警衛排的士兵,和季紅、周明沉默著對望一眼,便無言地走出了燃燒後的灰堆,站在了他們抬出的東西的一邊。

那是四具燒枯的屍體。

草地被夜露洗得十二分素潔,在陽光下嫩綠成一種碧水的顏色,泛著一波一動的光澤。那四具麵目全非的屍體,並列著頭東腳西,如同大火沒有燒盡的四段枯焦的房梁。有一股淡淡的燒焦的血氣,呈出炊煙的黑色,在明淨的天空流蕩起伏。實在是沉靜得可以,能聽到太陽光照曬的聲音,宛若破竹一般在每個人的耳邊劈劈啪啪地炸響。排長望著半癡半呆的季紅,說都是女的,一個軍醫,一個護士,兩個衛生員,你來認認她們是誰。

季紅朝前走了一步。

太陽把季紅的臉,照出一種銀白的色彩,仿佛有一層冰霜,極厚地凝結在她的臉上。她站在那四具屍體麵前,目光呆滯,表情僵硬,好像她也已死了,不過是一具豎直的僵屍罷了。唯一活動的地方,是她的嘴角些微地還在哆嗦。嘴角哆嗦的聲音,也是十二分的響亮刺耳,極如人們提著一樣東西,為了辨認它的真偽或者質量,而在空中一抖一抖。排長說,能認出她們嗎?季紅沒有吭聲,排長也不再問了,留給她一段無頭無尾的時間,讓她從容地去辨認那四具屍體。依然很靜。有士兵從地上撿起一根木棍,在手指上如同刮泥一樣,刮那沾在手指上燒爛的女戰友身上的肉。刮完了,大家都把目光擱在季紅身上,似乎都把一副擔子壓在了她的肩上。

這就把她壓垮了。

周明說:“認不出來嗎?”

季紅沒有說話,她移動重山一樣,緩緩地半旋了身子,木木癡癡地望著周明。周明以為她要說句什麼,及至和她相遇的時候,才發現她的雙眼泛白,一臉癡相,整個臉容扭曲得使她仿佛遭到了一場地震。周明有些害怕,他叫著她的名字,想去扶她一把,然而雙手碰著她肩膀的時候,她卻極為敏感地朝邊上一閃,“啊”的一聲尖叫,撒腿朝著正西跑去,且跑得異常急速,邊跑邊喚,聲嘶力竭,其模樣如同是赤身裸體狂奔在街頭的一個瘋子。

眼下,周明安靜地坐在李師師的棋台上,聽到季紅的那一聲長喚,穿越時間,穿越曆史,越過崇山峻嶺,越過田野河流,從禦街,從樊樓飄蕩而至,哆哆嗦嗦,在自己的耳邊縈繞不休。那聲聲血一樣紅豔的嘶叫,終於就成為一條豔麗的綢帶,在他的麵前舞動得亂雲飛渡,抖落了滿屋子燒焦了的血氣。他沿著她的嘶叫追將過去,一路上都喚著她的名字,以為她果真瘋了,誰知她跑至一天前,他們因約會而僥幸逃生的那塊石頭下,一手扶著石麵,一手插進自己的喉嚨,啊哇啊哇,極像要把自己的腸子,掏出來吐在地上。他說,季紅你認出她們了?她卻冷不丁兒跪在周明麵前,抱住周明的雙腿,用臉上的蒼白,托起了一團兒哀求。

“我們什麼也不想了周明,我就想活著回家。回家我們就結婚,當工人也行,種地也行,隻要不當兵就成。”

季紅還沒有回來。那場戰爭很快就結束了,如同熱渴時如期而至的一泉冷水。現在,周明再來回想那些事情,忽然發現所謂的人生命運,在所謂的曆史之中,委實是小得可憐,說微不足道也似乎有些誇張。

部隊從前線撤回以後,接下來便是休整、安撫、評功和到全國各地進行英模報告演講。警衛連住在小鎮上的師部大院,而師醫院在五裏外的山腳下。如此,他們便約好每周見麵一次,即每個星期天的上午,彼此請假到鎮外的一個公路大橋下麵。可是,周明第五次去請假時,指導員卻把他留在屋裏,說,你抓緊準備準備,有一批免考上軍校的指標來了多日,我決定第一批就把你送到軍校去。